“當代全球藝術,是非常有力的聲音,它可以超越國家主義的藩籬。”第十屆上海雙年展總策展人安塞姆·弗蘭克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表示,他希望搭建起一個平臺,讓全球藝術家進行跨越地域的交流,“雙年展包含了很多對於問題的解答,這些解答大多數都是故事”。
第十屆上海雙年展的總策展人安塞姆·弗蘭克(Anselm Franke)有一口蓬鬆的大鬍子,他説話時眼神閃爍,嘴唇藏在濃密的鬍子後面,偶爾會停下來,重新整理思緒。
也許他並不是一個表達特別清晰的策展人,他不會像以前雙年展的那些中國策展人一樣,為整個展覽分段落。“關於策展構思,有一個意象可以表達,那就是水。”他希望他的展覽像水流一樣,不要人為粗暴地進行分門別類,讓每一件藝術作品輕聲訴説自己的故事,關於社會、歷史、記憶,以及心靈。
儘管他是上海雙年展首位外籍策展人,不過他也並非憑空降臨于東方的這片土地。他娶了一個日本妻子,這是他在大中華地區策劃的第三場展覽。
“當代全球藝術,是非常有力的聲音,它可以超越國家主義的藩籬。”弗蘭克表示,他希望搭建起一個平臺,讓全球藝術家進行跨越地域的交流,他也希望進行探索,將那些因為語言所限無法呈現的內容進行視覺化表達。
“就像詩歌,它引誘你去理解不能訴説的部分。身為策展人,我希望能夠創造這樣一個空間,小心呵護這種交流。”弗蘭克如是説。
記者:在本次雙年展策展過程中,你希望從藝術作品中尋找怎樣的特質?
弗蘭克:做一個雙年展,最重要的一點,是捕捉到時代的精神。策展人需要用視覺的方式去呈現當代景觀。我們尋找不同的作品,試圖理解藝術家的想法、語言,捕捉到當下這個瞬間。
我們最感興趣的是講故事的人。一些藝術作品,可能不全然是視覺性的,它的背後同樣也在敘述一些內容,比如對社會歷史的評價,或者完全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我們希望將不同形式的故事敘述方式聯繫在一起。也許是電影,也許是裝置。
例如,我們有一位藝術家Adam(亞當·阿維凱尼),他是美國人,他父母是芬蘭人,他過去幾年生活在日本,偶爾也在中國台北、深圳生活,他可以説是在不同文化間游離。他在日本一個村莊裏做了一件作品,作品中的每一件元素都講述了在村莊裏生活的故事。我們也有一些其他作品在談論鄉間生活,有些是關於過去的影像,有些是完全當代的視角。
展覽可以借用中國一句俗語來解釋,鄧小平在1978年説過這個詞:實事求是。它講述的是從事實當中去探尋真理的方式。我們希望做的是,就是尋找什麼是社會性的事實。所謂實事求是,經常與科學、技術相關聯,通常人們會想到科學的事實、技術的事實。另一方面,藝術則是要尋求社會的事實、心靈的事實。
因此,我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從藝術家的作品中尋求解答。我們尋找那些反映社會現實的藝術作品,也包括對於內心、情感的反映。這類作品如何去呈現,如何去創作,這是一個關鍵性問題。
所以,你問我們在尋找什麼?我們在尋找那些能用創新性方式呈現社會經驗的藝術作品。
記者:所以整個雙年展就像一本巨大的故事書?
弗蘭克:毋寧説,雙年展包含了很多對於問題的解答。這些解答大多數都是故事,這些解答並不是蓋棺定論。你知道,藝術擅長于提出問題,但並不擅長于提供確定的回答。
記者:你在台北、深圳做過兩次策展工作,與在上海相比,有何不同?
弗蘭克:在台北,我在20世紀華語文學中尋找線索。王德威的作品《歷史與怪獸: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暴力與敘事》是其中一個重要部分。王德威講了很多故事,我很感興趣,我在藝術家、小説家之間尋找聯繫,尋找他們共同關注的內容。
做台北雙年展,在深圳做“萬物有靈”,以及本次雙年展,我有一個關注的核心問題,就是什麼是現代性,以及故事在現代性中的作用。1902年梁啟超倡導的《新小説》。魯迅對於小説的改造、創新,其實,這也是對於公眾想像力的一種改革,與社會現實相關聯。因為文學講述的就是社會現實,人與人之間的關聯。梁啟超、魯迅,他們希望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木刻運動也是魯迅希望用藝術來改造社會。我們的問題是,藝術和社會之間的關聯現在是怎樣的。
記者:木刻運動曾是中國藝術史的重要篇章。現在你如何看待它,如何與當下生活相聯繫?
弗蘭克:我們希望看到木刻傳統與魯迅對於反映社會現實的希冀的關聯。對於他來説,他所做的並非要去創造藝術作品,而是要對於社會現實進行反映與呈現。
阿Q的故事時至今日依然非常具有當代意義。在歐洲我們有卡夫卡。卡夫卡的創作即是對於社會經驗的反映。在我看來,魯迅也是同樣的一個文學家。
記者:他們是最早體驗到現代生活及其荒謬性並將之訴諸筆端的人。
弗蘭克:魯迅不僅在訴説社會的荒謬,他同樣也試圖用藝術的形式進行干涉。木刻不僅是現代化進程的一部分,是革命理想和宣傳的載體,同時也在不斷對社會經驗,社會與其圖像和形式之間的關係等問題提出反思。
現在的藝術常常成為富人的美好玩物,但這個雙年展是一個社會事件。希望它能對於社會進行真實反映。
記者:除了平面化的視覺藝術,本次雙年展還有哪些其他類型的藝術形式?
弗蘭克:我們有一個電影項目,關於實驗紀錄電影。類似王兵、趙亮,都是電影製作人。我們還有音樂、詩歌等不同形式。有當代音樂、實驗音樂,例如顏駿的作品。我們希望不僅限于畫廊中呈現的藝術家。我關注實驗性的形式。關注藝術的創新。在公眾、主流忽視的領域,藝術家往往能夠發現新的可能性。
記者:本次雙年展主題是“社會工廠”。一方面,中國在經歷快速發展,另一方面,你認為文化、記憶的沉澱同樣重要。能談談你對主題的詮釋嗎?
弗蘭克:展覽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方式,探索情感、記憶的方式,我説的是公眾記憶,而非個體記憶。過去三十年,中國專注于現代化建設,主要是科學、技術的發展。而現在,也許是一個好時機,做一個藝術展覽,展現靈魂的歷史、公眾的記憶、社會的事實。這是文化的一部分,在這些方面的改變和沉澱,都是緩慢的事情。這只是我的一個觀點,社會發展迅猛的時候,文化的經驗相對可能變化緩慢。
藝術形式和長期的文化歷史相關,它是文化的回聲。例如,中國有悠久的水墨畫歷史,它如何在當代現實中繼續?我們看看魯迅,他找到了木刻這種形式,他並未直截了當地否定傳統,而是為其找到了新的發展的途徑。這很有趣。
例如,季雲飛的繪畫。他使用了傳統中國繪畫的語言,談論當代的故事、內容。還有電影製作人趙亮和王兵。他們呈現了非常不同的故事。電影是現代媒介,電影本身與“再現”常常休戚相關。電影是否能呈現一些不可見的社會事實?趙亮關注礦工,王兵探索是否有社會外的空間,他的作品呈現一個人離群索居,生活在森林中。
記者:我注意到你關注了很多中國藝術家。他們在本屆雙年展中佔很大比例嗎?
弗蘭克:我相信上海雙年展是非常國際化的藝術展覽,是國際藝術景觀和中國藝術景觀的交流。我沒有特意計數,大概有三分之一是中國藝術家,半數是亞洲其他國家的,還有世界其他地方。
記者:當代藝術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你認為中國、上海在其中位置如何?
弗蘭克:中國當代藝術在過去20年發展迅猛。上海是其中一個橋頭堡,部分也是上海雙年展的緣故。當代全球藝術,是非常有力的聲音,它可以超越國家主義的藩籬。我的國家,德國,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在國家主義、種族主義方面走向了極端。而今,當代藝術家期望超越這些,以更廣闊的視野去交流。這也是我選擇了全球性當代藝術的原因。
記者:在全球化的藝術界,本地化元素依然是重要的,怎麼看本地化的發展?
弗蘭克:一件藝術作品,談論本地化的情況,但同樣是全球化的語言。並非這些語言是一樣的,但它們都是可以彼此理解的。例如説,城市和鄉土之間的問題,即是本地的問題,在巴西、印度,各不相同,但它們可以彼此分享。其中不同的部分也讓人覺得趣味盎然,因為通過這些不同的東西,每個人可以得到學習。我想每個人都是根據獨特的本地化經驗去發展的。全球化和本地化並不壁壘分明。
對於我的工作而言,我也非常關注那些不能被轉譯的內容,在翻譯中丟失的內容。去理解,不要去忽視。這是藝術展覽和全球性博覽會的區別。因為博覽會只是關於物質的交流,所以需要盡可能將複雜的東西簡化。而雙年展探索的是,如何將不能訴説的內容説出來,將不能呈現的內容視覺化。什麼是可以用語言表達的,什麼是可以交流的。就像詩歌,它引誘你去理解不能訴説的部分。這種事情不會在博覽會上發生。身為策展人,我希望能夠創造這樣一個空間,小心呵護這種交流。
記者:但是,總有一些東西會在翻譯中丟失。
弗蘭克:是的。我認為,這種丟失的部分,在交流中未能充分表達的部分,同樣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希望給予它們空間,不要輕易拋棄它們。
在不同的國際力量之間,文化一直在扮演潤滑的角色。而身為博物館,教育也是重要的職責所在。
記者:策劃一個雙年展,你如何做到大眾化和學術化的平衡?
弗蘭克:我認為,當一個展覽是詩意的,大眾化、學術化之間並不激烈矛盾。一個展覽可以有多重維度,也許有學術化的部分,但你不必去理解所有的東西。展覽希望給大眾帶來不同的體驗,也希望能夠激發大眾的好奇心,讓他們想知道更多。但是,它本身並不會提供確定的答案。我想,一個好的展覽,應該是兩者都可以兼顧的。我不喜歡那種大張旗鼓的藝術作品,僅僅是為了吸引人注意而存在,那不是我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