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物化之美到精神之魅——再看龐茂琨的肖像姿態
文/ 牟百冶
藝術與傳統決裂,使藝術家面臨兩種選擇:或者變成與繪畫無緣的藝術家;或者變成與藝術無緣的繪畫家。不過,還有另一類藝術家,他們的態度看似曖昧,因為他們不願意斷然走到傳統的對立面,同時更不願意成為博物館內的囚禁人。因為當代藝術對於他們並不是一場革命,而只是一場變革,因此他們在當代藝術潮流面前顯得含蓄而審慎,但又不失時代分寸,他們往往深諳傳統藝術的精髓,常常在不動聲色之間,把傳統移植到當代藝術之中。龐茂琨正是這樣一位藝術家,他最近的作品呈現的就是這種坦蕩而有節制的現代性,既親切又陌生,把當代藝術的喧囂和奪目轉換成令人肅然起敬的簡潔和寧靜——沒有一絲雜質的純凈、抽象出具體語境的絕對空間,從前那些閃爍著趣味的細節描繪、那種“龐茂琨式的”敏感的、顫動的、波光粼粼的線條不留痕跡地消失在單純的色調之中。然而,令人感慨的是,這些作品反而更加“龐茂琨”,也許,過去那些年裏對於古典的“物化美麗”的追求已經在不經意之轉机換成現代的精神魅力。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當代藝術最諱莫如深的就是唯美,因為“唯美”似乎和“傳統”一樣聲名狼藉。煽情的艷色、暴力和血腥無不吸引著眾人的眼球,這種吸引力也極具時代特徵:尋歡作樂似的及時消費,尤其是這種吸引力致力於傷害人性中自然的、柔和的、真誠的、高雅的情感,讓藝術賴以生存的基本情感瀕臨崩潰的邊緣。對於許多藝術家來説,尤其是架上畫家,這是藝術生涯中的煉獄時期,大概在90年代末,西方後現代藝術的影響,架下藝術的衝擊,讓80年代初期就已經出道成名的藝術家們,感覺到傳統的無力與沮喪。他們急於想找到一種表達方式,首先對得起這個時代,然後才是對得起在這個時代下喘息的藝術家自己。這是一個思考的時期,也是一個費解的時期,與傳統美有形式牽連的人物和風景從畫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確定的現代性,貌似深刻或貌似膚淺沒有多大關係,貌似美麗或者貌似醜陋卻一定與覺悟有關。藝術家最怕被時代甩在後面,因此,藝術家在時代面前也是最謙卑的人。比如何多苓,他一貫的優雅、美麗的女人風景被轉換成清一色的拖著臍帶的嬰兒們,有的藝術家開始畫清一色的綠狗,有的就乾脆畫一把黑剪刀。龐茂琨是藝術家,他在時代面前也是謙卑的,但他似乎生性不喜歡一目了然。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那些溫婉抒情的家庭圖景、動人心魄的女性肖像,常有驚鴻一瞥,令人眷戀而滋生難言之隱。90年代後期,仿佛也是沒有任何預兆,突然之間,他開始表現某種隱秘的纏綿悱惻。它們之間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過渡嗎?似乎沒有。可以看到的只是傳統在這裡斷裂了。有意摒棄古典的溫馨的暖色調,畫面幾乎是抽象的,即使一、兩張比較具象的頭部肖像,也像一塊出土的遠古時期的石頭浮雕,沒有經過古典時期的精雕細琢。肌理處理得很好,一如既往地表現出畫面的質感和高超的技巧。龐茂琨的確是與過去不同了,沒有龐茂琨的風格了,當然是過去的風格,不過,他真就這樣走到了當代的藝術之中而與傳統決裂了嗎?這實際上是兩個問題,對於第一個問題,他後來的藝術創作給予了最令人滿意的回答,對於第二個問題:他是否已經與傳統決裂而了無過去的痕跡?其實不然。在這裡,龐茂琨還是在描繪他一直所擅長的情感。只是他將過去的畫面壓縮成狹窄的空間,將畫面的情感推向了極致:喘息、呻吟、擠壓、扭曲、翻轉……。這是一個動態的具有音響效果的場景,卻又因為每個畫面只表現了身體的某個局部而具有謎一樣的效果。不僅讓觀眾困惑,也讓他自己困惑。對於他,這個謎就是:這是自己的風格嗎?這種風格到底能夠走多遠?就像王安憶在《崗上世紀》中的追問:只有男人和女人,而且男人和女人之間只有性愛到底能夠走多遠。對於他們來説,這都是一次試驗。而對於龐茂琨來説,這是一次轉折前的釋放,雖然含蓄如故。
有四、五年的時間,龐茂琨在思索。2005年推出一批新作,這批作品給人最為直觀的衝擊就是現代性。或者更為準確地説,是藝術家採取的切合於時代的審美姿態,這種姿態讓他的肖像人物在當代的語境中再次獲得關注。這裡,他回答了上面提到的第一個問題:他不是以與傳統決絕的姿態走到當代藝術之中的,當然也就沒有與他自己的過去告別,塑造一個全新的自我,像他曾經希望的那樣。相反,他只是改變了一種態度,調整了一種姿態,凸現了現代性,同時卻又使傳統與現代難分難捨。看來,他重新審視了“龐茂琨”風格——細膩高雅的情感從有點神經質的敏感和顫動的線條之中流露出來,端莊沉穩的儀態在豐富而含蓄的色彩之中表現得幾乎完美,尤其是那些斑斑駁駁的銀色光點或者若明若暗的金色描線,使整個畫面散漫出古典浪漫主義的情懷。而古典肖像繪畫的技巧是如此之嫺熟甚至有點“炫技”之嫌,不過卻永遠不會失之優雅。而優雅的精神似乎是真正屬於龐茂琨自己的東西,一種本質的自然的、往往在不經意之中就流露出來的情感,一種深藏于內心抑制不住的衝動。確定地説,龐茂琨這個名字所擁有的風格已經如此恒定,完全可以在他與其他風格之間作一個涇渭分明的界限。而龐茂琨在他這批肖像人物繪畫中,繼續表現出優雅的精神,奇妙的是,他把這種古典式的優雅轉換成現代的優雅:乾淨的畫面,沒有具體場景暗示的背景,色調單純而新鮮,尤其值得關注的一點是,過去那些令人讚嘆的細節消失在單純的色調之中,轉化為人物的精神品質,讓他們的臉部更加耐人尋味,內心更加琢磨不定。或者,這正是藝術家的用心所在:他將我們從物質的美麗引入精神的魅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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