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專廠當代藝術館《碌碌而為:王璜生》展覽開幕前,展覽團隊發起了本次對話, 文字整理如下。
皮道堅以下簡稱皮,王璜生以下簡稱王。
關於創作和展覽
皮:你父親是一位畫家,家庭環境的熏陶驅使你對藝術有天生的熱愛和衝動。你剛才提到的一點令我感到很意外,例如“遊·象”中,你和中國傳統接了氣。文人畫的代表蘇東坡、米芾等這些人,他們在某些程度上都是業餘的藝術家,不是專業的藝術家。所以你談到“遊·象”的態度時,我覺得是和傳統接了氣。另外一點你提到“雅”,這個“雅”和“俗”的觀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也就是“風雅觀”。中國人認為俗的東西,就是與世俗、物質掛鉤,對於雅的東西,就是精神性的東西。你提出的“雅”,無疑是和中國現實的文化語境有很密切的關係。所以,你為什麼選擇一種自由、游動的線條?你的藝術追求和你擔任美術館館長,還有你在國際上的接觸有內在的關係嗎?請你把它放在大的文化格局下來説。
王:做文化交流這麼多年,其實我心裏很癢,無時不思考怎麼畫自己的東西?我想説,“遊·象”的呈現和我長期與水墨的感情培養有關。這些線條的游動處在一種自在、自由的狀態,是對中國筆墨的把握,也是一種修為的結果,但是當下社會更加強調自我,隨心所欲。能把兩者結合,是我努力的方向。一個藝術家要尋找出屬於自己的一種藝術樣態,是很困難的事。
皮:你跟傳統的關係千絲萬縷,這與你的家庭和學習經歷有關。比方説你剛才談到對中國筆墨的理解,對中國畫媒介和工具所形成的特殊的表達,心手相應、得心應手,如古人説的“以手運心、因心造境”。而西方在波洛克行動繪畫以後,這方面的因素才滲入到他們的藝術創作中,但中國藝術一直有這樣的傳統,我覺得你對這一點心領神會,從你的藝術作品中可以看出來。 有一位叫李華生的藝術家和你有點類似,他原來畫傳統花鳥山水,非常好,後來突然轉向畫線條和格子,而你是受父親的影響。“天地·悠然”這個展覽的作品,雖然很有現代氣息,但從繪畫的格局、章法和筆墨形體上來説,還是偏向傳統。從“天地·悠然”走向“遊·象”,我認為是一個突變,也是一個裂變。你在這個轉化過程中,做了很多嘗試,最終找到了這種叫“遊·象”的線條,並以此作為遊心物外的一種載體,這種突然的轉變是怎樣産生的? 説到這裡,我有一個意外的發現,也跟你提一下。我在上海博物館看的一個展覽,明代的一位藝術家,跟你的“遊·象”非常相似。此外,還有一段説明,解釋他為什麼這樣畫提跋文字。
王:劉禮賓也跟我提過。這張畫我以前沒有看過,後來看了圖片,而提跋的文字沒有留意。不過在歷史上,有一種叫高古遊絲描,書法有遊絲體,我看過有關資料,挺有意思的。
皮:高古遊絲描講顧愷之用筆“如青雲浮空,如流水行第”。但 “遊·象”的線條跟它在氣質上已經很不一樣了,雖然你內在是傳統的,但從氣質上還是不一樣。它顯得很輕柔、很飄移,而你的這種遊絲恐怕和你剛才所説的兩個概唸有關。你覺得人的存在有兩點是很重要的,一種是自在,一種是自由。這和你作為現代人的哲學思考有關。而不是顧愷之的那種“如春雲浮空,如流水行地”的高古遊絲體。但你們一樣的地方就是連綿不斷。因為古人有説“一筆書一筆草”,一筆連下來的勢,是中國人欣賞美的一種境界。 中國人講究心境平和,講究連續性,中國人不太喜歡那種突然斷裂的東西,我想這是中國文化的一種特徵。就這一點,你可以多跟我們談談最近創作的體會。另外,你的作品走向國外時候,異域文化的人是否跟你有共鳴,能意會你想傳達的東西?
王:最近在博物館用了兩個多小時看了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它的線條柔中有剛,十分飄移,經過時間的積澱之後,體現出了所謂的“高古”。 我對於線條的追求,強調每張畫,每個時間段,所表達的東西都不一樣。有很強烈的東西,也有很剛硬的東西,有時候很迷茫、纏繞、糾結,在飄移和糾結之間尋找某種東西。我想我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已經是在畫自己在某種時間段的心境了。另一點,創作的時候,我強調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一種理解,包括可能會對像鐵絲網一樣的一種內在的線條很感興趣,這樣的線條對當下性的某種東西,或者跟我的思想深處的某種東西有衝突,也有一致的表現。
有意思的是,我在柏林的展覽,展出兩個系列,“遊·象”和“線象”。“線象”就是我用“遊·象”的線條畫法,選擇在南方週末、參考消息等報紙上畫一些跟水墨有關的東西。之所以畫完“遊·象”,會去畫“線象”,是因為覺得“遊·象”還是個人內心的東西,但是在心靈深處,我希望把自己放到一個社會裏面。因此我畫“線象”,針對報紙上的文字和圖形,用一種傳統水墨的方式介入到報紙這種很社會性的東西中。在柏林展出的時候,很多參觀者和收藏家説我很強調個人的自由。在海德堡展覽,海德堡大學的學者針對“線象”組織了一個研討會,他們可能對政治性、社會性特別有興趣。
皮:你的作品實際上有兩個或更多的部分組成,而你之前更多的是談到與傳統觀念的關係。聊到“線象”,比如纏繞等,還有談到對當下人的生存感知,你希望通過作品表達出來,這恰好是一種當代藝術的品質。當代藝術就是要表達人的生存困惑,包括你所表達的鐵絲網,這本身就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徵,象徵著對自由的禁錮,對生命的禁錮,象徵人的無奈,所以你的這部分作品,是一種很當代的表達。因此大家對你的作品充滿了解讀的興趣,這不是偶然的。我現在思考的是,如果你在紅專廠做展覽,重點將呈現你哪一部分的作品呢,是和傳統有關的“遊·象”遊心物外的部分麼?特別在當下中西方文化充滿了漸變、交融、碰撞的情況下,表達我們傳統的價值觀、傳統的文化影響,甚至是我們的精神氣質和哲學思考,是很有意義的。而另外一方面,作為一個生活在當下的人,這些年你主要活動在當代藝術領域,且你肩負批評家、美術館館長的身份,那展覽側重於表現于哪一部分,會給觀眾帶來那一種新的表達?我們很期待,特別是你現在的藝術語言已經很成熟了,在這樣的基礎上,你怎麼樣去往前推進?
王:首先第一點,在紅專廠做的這個展覽,肯定會有這兩部分的作品的所呈現,對於傳統或者偏向個人的部分,其實都可以解讀出很多跟當下的關係,包括我早期畫的遊象,很多人問我是不是因為美術館的工作很糾結(笑)。而現在開拓思路,在做裝置、影像的時候,我一直在應用鐵絲網這種符號,包括之前所做的裝置,想將水墨跟鐵絲網之間的關係呈現出來,讓大家想像到我所做的是一件事是跟水墨、“遊·象”有關的,富有動態的作品。當你接觸到它的本質時,會發現它是很社會性的。也許通過這件作品,可以進一步理解我的線條和流動、飄移的形體。所以這裡面還是有另外一種新的東西。近期我也有做其他的作品,包括此次在紅專廠會有另外一些有鐵絲網或其他媒介做的作品,我也期望能呈現出來。
皮:我們剛才其實談到了你的藝術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是傳統的,一個是關注當下文化的。我們基本上從這兩個部分開始構思,然後建立一些內在聯繫。當下的部分我們可以從一些裝置或者影像出發,呈現一些新的東西;而傳統的部分,可以從我們的傳統文化和中國人的精神出發。另外我也想借著紅專廠的特點,向公眾推廣當代藝術,增加一點教育的內容,讓你的作品更加普及且親近公眾。我們在考慮用一種怎樣的展品,或者説呈現方式,為公眾普及一些美術史的常識,我想讓這個展覽做得有厚度一點。
王:我覺得挺好的。我的想法是,從一個知識分子的角度出發,包括一些對藝術的想法,一些對美術館的思考。 當我去繼續畫畫的時候,其實我的心態是很複雜的。一方面是説我可能並不希望自己是一個職業畫家,但可能隱含的另外一種心態是, 覺得人家是這麼專業去做藝術,而自己做的時候,其實是失去了一個很強的訓練。所以只能是做得輕鬆一點,可能這也是對自己的東西不那麼的自信或肯定吧。但在開始做裝置之後,我特別有激情,打開了對材料、對手法、對思路的理解,一下子讓我感覺世界真大,藝術真好玩。 像麗詩説的那樣“碌碌而為”嘛(笑)。
關於中國當代藝術和水墨
皮:展覽研討會可以談談中國當代藝術的國際地位上的問題。在水墨問題上,水墨是一種語言,不僅僅是一種媒材。語言有自己本身的邏輯關係,其實某個語言的出現,有它的文化指向性。在傳統的語境,如何突圍?理論話語與藝術語言,這兩種語言産生碰撞,如何相互碰出火花?那才是你所説的知識生産,兩者缺一不可。與 80年代充滿理想主義的 85美術新潮相比,中國當代藝術在現在市場活躍的情況下,很多人有一種觀點,認為現在整個當代藝術是被市場市場收買,已失去它的先鋒性和前衛性。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王:85新潮是現當代藝術的青春期,充滿理想與迷茫,是一種對西方文化的非常衝動的吸取。但是我個人認為,當代藝術的含義就是面對每個當下。我們面對的是經濟、市場、政治等等東西,好的當代藝術就是面對、反映和挑戰當下這種狀態,包括跟市場之間的關係。
皮:我很贊成阿甘本的觀點,所謂當代,就是活在當下,但要和當下保持距離,這個距離就是審視當下,當然也有是一種批判性。在你看來,中國的當代藝術,這一部分的力量,是否依然健在?
王:我是充滿信心的,但是現在仍然存在很多偽當代,真正的當代,是存在的,但需要我們去發現、辨別。
皮:我認為始終是有一種必然,始終會有一種健康的文化。儘管現在問題很多,市場對於藝術的認可,也包括對當代藝術的疑問。如果有人以為,市場的發展,導致藝術的墮落,應該是有人把它誇大了,而且這種誇大,是會迎合社會上的某些心理,包括對當代藝術的批判、謾罵。這種虛無主義的態度,我認為現在是存在的,所以,我們現在面臨的情況,比 85思潮的時候複雜得多。
王:85新潮的時候很單純,整個氛圍是很理想和青春的。現在變得複雜多了,很多藝術家的想法,還沒被理解,已經被遺忘掉了,藝術家似乎找不到一個立足點來讓別人認識自己。
皮:從這個角度説,你作為一個美術館從業者,也是批評家和理論家,而我作為文字工作者,也是一個策展人,我們身上的某種工作性質發生了轉變。
王:我們目前自身有責任感,我們還有騎士精神,但是可能不知道該去挑戰什麼了,而且我們自身也很迷茫。
皮:作為中央美院美術館的館長,你最想做什麼?因為我也在思考,有幸成為紅專廠藝術機構的顧問,面對這群非常有理想的年輕人,我應該怎麼去促進他們?你認為呢?
王:從廣東美術館一直到現在,考慮得最多的問題是:如何去面對歷史?對近現代歷史,或者當代歷史,作一些整理和思考,並把它表達出來。這些梳理,包括對於一些歷史問題的發問,或者表達出我們的意見。在整理方面,資料的保存和保護,使得歷史的真相能夠提供給更多的學者去研究等等。 在中國的藝術界和文化界,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對於歷史很容易遺忘,很容易陷入一種比較定式的思考方式,對一些理想的東西遺失掉,包括資料的遺失等等。作為一個美術館工作者或者研究者,這方面是急需去做的。我們是否有一種歷史學家的眼光,我們能做到一種什麼程度,我們如何去建構一種所謂的歷史,還是還原一種歷史的原貌,呈現一種歷史的真實。
另外,面對未來和當下,我們如何去發現當下,包括新的藝術家、新的觀念、或者新的某種形態,那麼這種形態對於當下,對於歷史和文化發展的意義在哪?當然這些都是理想化的,在現實中,總會也有偏差的時候。在廣東美術館的時候,像那時的廣州三年展,本身就包含了這些元素,一直有這種傾向,包括對廣東的被歷史遺忘的藝術家。 而現在在中央美術學院,面對的是藏品的保管和資料整理工作,讓這些歷史文物能夠更加飽滿地呈現。對作品進行的整理、搶救,對這段歷史的重新梳理等工作,這段歷史是非常模糊的,但在這種特別學術化的心態下去做,其實得到的反映非常好。 當下或者未來,就是年輕人的東西,去發現的時候,我自己非常不敏感,不像我自己在做歷史的時候的情感那麼深。
皮:水墨現在火起來了,最明顯的是佳士得和蘇富比,現在都接受水墨,皮力所在的M+,現在也關注水墨,還組織了一個叫“水墨與當代文化的交錯”的討論會,去年還在大都會博物館,做了一個以水墨為名義的展覽,並引起一些人的爭論。有人問為什麼要做水墨,在中國當代藝術裏,水墨是唯一具有自身批評和藝術實踐活動相聯繫的藝術?我沒有考究這個問題,但這説明瞭一個趨向。當時李小山提出來,中國水墨的消亡,又不當代,又不走向世界。而現在大家對水墨的認知發生了一些變化。我想跟你探討一下,水墨繼續發展的可能性有多大?水墨作為中國文化的轉型,有多大的意義?水墨和當代藝術的關係應如何平衡?
王:我個人的傾向是,當代藝術裏麵包含水墨。水墨更應該是一種文化精神,或是一種媒材的問題,也不僅僅是一個樣態的問題。如果水墨是一種文化精神,可能就會有點空,當它放在一個當代的文化語境裏面或者當代藝術的範疇裏面,這種文化精神究竟指的是什麼。這種文化精神是跟傳統有關係的那部分,以一種東方的觀看方式和思維的方式來切入當下,還是指其他什麼,這對我個人來説是迷茫的。如果用一種被定式化的,所謂東方的思維方式、觀看方式或行為方式來切入當下的文化問題,這會不會是一种先入為主的行為來跟當下發生關係?東方概念和水墨精神是一種流變,還是一種定式化,這是我有些迷茫的東西。
皮:我非常贊同你的觀點,我曾經是實驗水墨的積極推動者。最近所寫的《我所知道的實驗水墨運動始末》,已經出現了羅生門現象,於是我想站在我的角度來寫一萬多字。我曾經説過,我提倡實驗水墨,是想作為一個切入點,以推動傳統文化與當代的轉換,來實現和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當代藝術。 我認為 85新潮充滿了文化理想,充滿了革命的核心精神。但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跟在西方後面亦步亦趨。之後漸漸理解,大家要立足於自己的民族文化土壤,立足於我們的傳統來創造屬於我們的當代藝術。我非常贊同你表態,水墨可以當代。但它是當代藝術的一部分,它不可能説中國的當代藝術都是的水墨的當代藝術,這是非常沒有邏輯的,我認為是短見的,甚至是無知的。 另外,水墨不是一種媒介,我近年強調三點:水墨性,水墨精神,水墨方式。那你剛才所感到迷茫的水墨精神是什麼,在這一點我不迷茫,我很清晰,水墨精神是一種哲學,是一種哲學思考,一種哲學態度。古今中西不再像 80年代那麼對立,80年代新潮美術剛開始,傳統派和革新派之間的對立非常嚴重,東西方的對立也非常嚴重,現在很多人已經放棄了這種二元思維的方式了,但這不等於説東西方之間的文化沒有差異,這種差異是本質上的差異。這種哲學觀,就是中國人看世界的方式和西方人不一樣,我們的藝術觀不一樣。
比如説我們是一元論,信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但這一點,我們很多人都缺失了。就人類文化發展來説,我認為應該要有這樣一種思維,這種思維是來自於我們的傳統哲學。由中國文化的土壤産生並延續中國傳統文脈的當代藝術,對今天的世界應該要做出它的貢獻,並提出它的態度。 我這次在“原道”的展覽有幾個部分,冥想與敘事、書寫與修為、塵世與城市。當下的國際政治、文化衝突這些問題嚴峻,如果我們的當代藝術要直面現實,就需要文化立場,還有一種哲學觀和價值觀,這是中國當下的當代藝術應該表達的核心價值觀。所以,如果討論水墨,我更願意從這方面去討論水墨,這一點我不迷茫。我現在所做的工作,也許是一個烏托邦,但是我內心還是充滿了激情,包括在你的展覽上,也是出於這種思考去開展我的工作。
王:在這一點上,我的迷茫也是這裡,難道世界只有東方和西方的文化兩個陣營嗎?首先在我們東方文化裏面,其實也不只是板塊化,這裡面非常複雜。其次我們生活在當下,我們的知識結構有很大的變化我們來自於傳統,但是也會來自於西方近現代相關的知識,也有來自現代科技等,那麼我們的思維方式,是不是還是與傳統保持一種次序感?還是説對世界的理解,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東西是不是可以籠統地以東方或以水墨就能解釋清楚?
皮:我們並不是把東方和西方絕對地對立起來,應該是一種開放的態度。我看過梁漱溟的《這個世界會好嗎》這本書裏寫的,我很認同他對世界的看法。李澤厚預言未來 100年,整個東方文化和哲學等都會引起世界的重視。這個世界的新東西是層出不窮的。最近我的台灣學生給我推薦了一本叫《新人文主義》的書,從科技的角度去看人文問題,科技發展帶來很多問題,這裡面有根植的東西,它可以融合。我只是針對當前這個語境之下,我們文化自信和文化歸屬感沒有了。在當下這種情況下,水墨作為一個文化象徵,一種文化精神,我認為水墨在特定的時候已不是媒介,也不是藝術方式,它在某種程度上是有一種文化的象徵意義。
王:文化的象徵意義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