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預見、預測和預言之類,我一向有些膽怯,因為我從經驗中發覺,事物的發展演變很難被人確切地把握,無論是理性的尺度還是思維的推論,總有其無可避免的缺陷。大到社會運動,小到個人的日常經歷,必然性和偶然性,規律與變異,水的作用更大並更具有影響力,我想一切人為的結論都不會是完整的。但是我不是懷疑主義者,用羅素的話説,懷疑主義是懶人的把戲。我願不斷追究,在一些具體的事物上獲取觀察的結論。當有人把這個命題交給我,第一個感覺是茫然,接下來依舊是茫然。中國需要什麼樣的美術形態?好多天來我把頭都想痛了,真的,我實在無法説出一個東西來,這方面我簡直不自信到了極點。因為我的一貫觀點是多元化和多樣性,尤其在中國這樣的國度,被一種一律的一元的東西壓抑和控制得太久了,一大堆不死不活的權威高高在上,像一座撼不動的金字塔,將文化的生氣、藝術的生氣剝奪得精光。因此現在沒有別的,個人的、多元的、多樣的和自由的東西才是我們值得去維護的,在此之外,我難以説出其他什麼。請注意--這麼做,並不是表明我沒有傾向性,我有而且有時候還很強烈。多元化和多樣性僅僅是背景,提供給我們寬容的和寬鬆的氣氛,是一種大的和活的生態環境,有了它,藝術家和批評家就有了自由發揮和自我肯定的機會。
換句話説,肯定多元化和多樣性並不表明我們的胃口變成了一隻口袋,把一切雜物一古腦地往裏裝。正好相反,在這樣的背景下,才談得上堅決的肯定和徹底的否定,因為肯定也好否定也好,都只是個人的角度和立場,只代表個人的觀點。引用西方人的一句名言就是--我反對你的觀點,但是誓死捍衛你發言的權利。在最近的一次會議上,我仍然感到許多人思維的陳舊和僵化,動不動表現出真理在握的模樣,他們躲在真理這個上帝後面,看不到他們自身的面目,開口閉口責任道義和理想,開口閉口民族國家的尊嚴。我的發言是,沒有一個國家的藝術家有中國的藝術家那樣沉重,那樣痛苦,似乎中國的藝術家天然地擔負著振興國家和民族藝術的歷史重任,一個美國的或歐洲的藝術家在從事藝術活動時不會這麼考慮,他的藝術不是為了振興什麼,而僅僅是個人的自由的活動。就如周樹人的弟弟説的,寫作首先面對的是人,背後才是國家的和民族的。很長時間內,我們被那種清一色的觀念和論調弄得情緒壓抑心情灰暗,從為政治服務到為錢袋服務,存在一根非常清晰的線索,既然中國需要國際化、全球化,那麼誰能“化”我們,我們就急急忙忙奔著誰去--如果這是一種宿命,只能像阿Q那樣罵一句“媽媽的”了。
我們的“需要”什麼和“實際”是什麼之間落差很大,需要是願望,實際是現實,願望可以彌補一些現實,但是就根本而言,現實是大於願望的。譬如--我們需要做老大,需要別人來朝拜,以裝點我們老大帝國的面子,而事實上我們是可有可無的配角,我們看別人的眼色行事,我們是“他者”,是“被看者”和“被選者”。是啊,這種情況是不能容忍的,堂堂中國的藝術怎麼能夠落到如此地步呢?結果是,討論藝術本身變得不重要了,因為討論再多也是無濟於事的,這種情況下,嚴肅的探討幾乎是空谷足音,有的只是急功近利和投機取巧,是如何“化”到“國際”上,被承認和哄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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