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左)與劉海粟(右)
文/萬君超
在中國現當代美術史上,徐悲鴻(1895—1953)與劉海粟(1896—1994)兩人之間的恩怨情恨,堪稱一樁“歷史謎案”。我在此不就徐、劉兩人的藝術成就來作評判和排次,因為這也不是筆者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在此想簡略地介紹一下徐、劉兩人“交惡”的若干關鍵問題或相關事件的始末。此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極多,本文只選擇其中幾個主要問題:徐悲鴻究竟是不是劉海粟的“學生”?徐悲鴻為什麼會與劉海粟“交惡”?劉海粟是不是“漢奸”?應該基本可以厘清歷史真相了。
1912年11月23日,劉海粟、烏始光等人在上海乍浦路8號租一座西式樓房裏創辦了“上海圖畫美術院”(1921年更名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並在1913年2月的上海《申報》上刊登招生廣告,第一期共招收12名正科學生。徐悲鴻是第二期招進的預科學生,而劉海粟其實並不教授預科學生。但徐悲鴻在此僅僅學習了兩個月,發現學校教學情況與自己原來預想的大相徑庭,頗有上當受騙之感,就“不辭而別”回宜興老家去了。所以從實際的情況而言,劉海粟並沒有真正教過徐悲鴻學習繪畫。劉海粟有“校長”之名,而無老師之實。也就是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説,劉、徐兩人並無師生關係。
1935年10月,劉海粟在上海舉辦“歐遊作品展覽會”。作家曾今可(1901—1971)在《新時代》月刊上發表了《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序》一文,其中有一句話説:“國內名畫家徐悲鴻、林風眠……都是他的學生。”這句話激怒了徐悲鴻,他在11月3日在《申報》上發表了《徐悲鴻啟事》一文進行回擊。徐在文章裏就明説“上海圖畫美術院”是“一純粹之野雞學校也”,“鄙人於此野雞學校固不認一切人為師也”。徐悲鴻在文章裏還用了“流氓”、“吹牛”、“營業欺詐”、“學術界蟊賊敗類”等字眼直指劉海粟本人。劉海粟看後也大怒,立即予以反擊,僅隔一天就在《申報》上也發表了《劉海粟啟事》一文,竭力表白自己的藝術理想與藝術觀念,否認曾氏的文章是出於他的授意。徐悲鴻在4天后再寫文章進行反擊,説話更不客氣,其中有一段話對劉海粟的人品和繪畫表示了不屑:“繪畫之事,容有可為。先洗俗骨,除驕氣,親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誣汝!”兩人多年的恩怨已經公開化了。此次兩人的“筆墨論戰”卻以劉海粟的偃旗息鼓而暫時告終。其實徐悲鴻在“論戰”中,以及後來寫的文章或給朋友的信件裏直指劉海粟的“軟肋”,就是劉的“人品”問題。“親有道”三字是有所深指的,並非無足輕重,所以徐悲鴻略佔了上風。令徐悲鴻不能容忍的是,如果説自己曾經在“上海圖畫美術院”學習過也就算了,但劉海粟一定要宣稱是自己的老師,並以此津津樂道,就似乎有點“無恥”了。從此之後,徐、劉兩人在國內外的藝術場合裏都開展了“明爭暗戰”,至死亦不相往來。
1939年底,汪精衛在日軍的支援下粉墨登場。汪偽內閣中的高官、也是劉海粟的好友褚民誼,力邀劉海粟擔任汪偽政府的教育部長。由於當時蔣介石政府對投敵的汪偽官員實行暗殺策略,所以劉海粟不敢答應,就遠走南洋,在雅加達舉辦“中國現代名畫家籌賑展覽會”,後所得賑款15萬盾,叫當地的華僑總會管理,直接寄到了貴州紅十字會轉交給前線的抗日將士。當年鬱達夫在新加坡知道之後,也力邀劉海粟到新加坡來舉辦籌賑畫展。1940年12月21日,劉海粟到達新加坡。不到一月左右上海淪陷,海外華人聞之激發了高昂的抗日救國熱情。鬱達夫曾為劉海粟的籌賑義舉寫了許多文章和詩歌。後來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新加坡也被日軍佔領,劉海粟也因此滯留在新加坡。但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劉海粟竟是乘日軍飛機回到上海的。後來有關劉海粟的這段歷史中,大都説劉是被日軍押上飛機遣送回上海的,劉海粟後來也“口述回憶”説:“當初日本軍部派軍用飛機送我回來,有許多人不理解,以為劉海粟一定是賣身投靠做了漢奸了。誤會很多,我不管的,隨他們去説。這種事情你不能解釋的,越解釋越不清楚。但是內心痛苦極了。”然而,當初流落在南洋的文化人士非常多,為什麼日軍單單會派軍用飛機送劉海粟回上海?
更令人不解的是,劉海粟于1943年11月在上海舉辦畫展,組織者是汪偽政府的司法部長張一鵬,許多日本軍官、商界要員和汪偽政府高官都前來參觀畫展。當時的《申報》在報道中説:“劉海粟親自招待,巡迴觀摩,風趣橫生。”報紙還刊登了劉海粟與“盟邦”友人握手言歡的照片。後來,劉海粟對此有過辯解:“當初,他們許多人批評我辦畫展不應該請日本人到場,我的想法同他們不一樣。你日本人再驕傲,地位再高,什麼華東陸軍總司令,大佐還是什麼佐,你還是要來給我捧場,恭維我,出錢把我的畫買回去供在你的大廳裏。這不是恥辱,這是自信。”真的不敢想像,被日軍殘暴殺害的鬱達夫先生如果在九泉之下,聽了他生前好友的這番“豪言壯語”不知會有何感想!《新華日報》在1945年8月23日出版的報紙中,刊有《文化漢奸名錄》,第一名文化漢奸是周作人,第六名文化漢奸就是劉海粟。另外還有陳彬龢、林微音、張資平、陶亢德、柳雨生、章克標和汪馥泉等人。
1949年以後,劉海粟由於此段歷史“污點”,逐漸被新中國政府予以“閒置”和“邊緣化”,與徐悲鴻備受尊崇的政治和藝術地位形成鮮明的對比。1953年徐悲鴻知道劉海粟將出任“華東藝專”校長,在5月和8月,就先後寫了兩封信給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周揚表示抗議和反對。在8月份的一封信中寫道:“周揚部長:今日先生談擬開座談會,令劉海粟檢討,我回來思量,以為不必要。原因是:這可能成為像劉海粟在上海時自吹自捧的‘檢討會’,不解決問題,我以為應叫他坦白下列各點:(1)上海淪陷時間與日本人有哪些勾結?參加過哪些媚敵活動?擔任過何種職務?……以上各點,須在一星期內交出材料與文化部。如果他能忠誠老實交代,我同意寬大處理。如果他隱瞞或辯護。足證問題嚴重,文化部應嚴加追究查辦。我想先生當能同意。我當繼續收集有關材料,在他坦白期間暫不發表。”如果不是徐悲鴻突然病逝的話,那劉海粟此生則幾無在政治上“鹹魚翻身”的可能。
劉海粟在生前多次的“口述歷史”和“回憶”中,還有許多有關人物和歷史事件的“信口開河”或者隨意虛構。比如他究竟是不是康有為的弟子?他究竟有沒有營救過陳獨秀?江青(藍蘋)有沒有曾做過他的“模特兒”?潘玉良究竟是不是劉海粟“上海美專”的學生?傅雷為什麼會與劉海粟“交惡”和“絕交”?蔡元培和周恩來究竟有沒有幫他調解與徐悲鴻之間的“恩怨”?等等。許多事件真相或在時間上,均無法自圓其説,甚至漏洞百齣,匪夷所思。謊言之所以有人相信,是因為相信它就可能有利可圖。更有些他的學生、崇拜者、作家和學者,出於各自不同的目的或利益,偏聽偏信,併為之粉飾傳揚,幾成“信史”。
歷史的真相永遠只有一個,雖然有時真相會被人為地進行掩飾和篡改,但是任何人只要曾經在歷史的長河裏跋涉過,就必會留下難以泯滅的痕跡。任何對之掩飾、誇大或篡改的企圖,雖能得逞于一時,但妄想以此改變歷史的真相卻是徒勞的,反而還會留下被後人嗤笑的話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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