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5年開始,武明中迷戀上丙烯顏料中的熒光桃紅,與此同時,他還將他的玻璃人容器中的液體換成了紅葡萄酒,由熒光桃紅、永固紅和深紅色畫成的葡萄酒更加絢麗奪目,為了突出主體形象,畫面的背景更多地採用了灰白色。色彩學和視覺心理學告訴我們,紅色是光波最長、穿透力最強、感知度最高的顏色,它往往使人聯想到太陽、火焰和鮮血等物象,常常使人産生歡快、激動和亢奮的心理反應。紅色既象徵喜慶和希望,又代表暴力和危險。在武明中的繪畫中,紅色無疑具有危險、警告和禁止的象徵含義。雖然從形式上看,武明中的這種玻璃人像屬於單色畫,但由於其獨特的語言、奇異的形象和強烈的紅色,作品有著巨大的視覺衝擊力,令人過目難忘。
武明中的繪畫素材基本上來自報紙、雜誌和網路等大眾傳播媒體,他以圖片為藍本,通過想像將其轉化為玻璃人像。實際上,武明中描繪的是一種虛擬的玻璃製品,製造的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幻覺。由於沒有真實的玻璃人可供寫生,一個裝有威士忌的玻璃瓶成了武明中忠實的模特兒。可以説,武明中作品中的所有玻璃人像都是從這個玻璃瓶蛻變而成的。
由於武明中的玻璃人像繪畫是如此新穎、如此獨特,以致長期以來評論家始終難以將其歸類。從風格學上看,武明中的這類作品具有顯而易見的象徵主義(Symbolism)特徵,武明中採用的藝術語言符合象徵主義的定義,即“用具體的人們可以感知的物象來暗指某種抽象的不可感知的人類情感或觀念”。在西方傳統的象徵主義繪畫作品中,在人物形象之外,畫家往往利用某種特定的道具來表達某種特定的寓意,例如,鴿子象徵和平,玫瑰代表愛情,百合表示純潔,骷髏暗示死亡。西方象徵主義繪畫中的物象或道具所具有的象徵含義有些是全人類公認的,有些只有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才能成立。例如,在基督教文化中,紅葡萄酒象徵基督的血液,麵包代表基督的肉體,這樣的類比關係和象徵意義就是非基督教文化圈的人所不熟悉的。武明中將人像畫成玻璃製品,用玻璃來象徵人的脆弱,而玻璃的脆弱性又是人所共知的;包裝箱上的玻璃杯圖形表示“易碎物品,小心輕放”,是一個世界通行的標識。紅色代表危險和警告也是人類普遍認同的,“綠燈行,紅燈停”是全球統一的交通信號。不過,傳統的象徵主義繪畫多取材于文學作品,而武明中的玻璃人像則完全取自當代世界中的真實人物,作品具有更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因此,如果一定要我給武明中的玻璃人像繪畫貼上風格的標簽,我願意將其稱為“象徵現實主義”(Symbolist realism)。
雖然武明中的玻璃人像是在畫布上完成的,但它帶有強烈的觀念主義特徵,我們甚至可以説,武明中的玻璃人像是架上繪畫和觀念主義的混合體,而這樣的綜合性也正是中國當代藝術的普遍特徵。在武明中的作品中,既有關注人生的現實主義精神,又有幻想虛擬的超現實主義品質;既有托物表意的象徵主義手法,又有圖像挪用的波普藝術策略。武明中自己也説:“畫玻璃人像的時候,我把自己找全了,體驗、觀念和技法,所有的知識和思想都用上了。”在我看來,高超的寫實功力是武明中獲得成功的重要基礎,純粹的繪畫性使得這些玻璃人像作品更具獨特性。武明中的繪畫告訴我們,“繪畫沒有死亡”,它有著巨大的生命力和無窮的可能性。
2008年,武明中又將它的創作擴展到了裝置藝術和數位影像藝術領域。在“第七屆上海雙年展”(7th Shanghai Biennial)中,武明中展出了繪畫、裝置和影像三合為一的作品《國際飯店501》,其中的影像作品,讓觀眾通過晃動的紅葡萄酒透視上海人民廣場的人群和建築,讓人産生一種既華麗又虛幻的心理感受,真是妙不可言。在“第三屆西班牙塞維利亞國際當代藝術雙年展”(3rd International Biennial of Contemporary Art, Sevilla, Spain)上,武明中展出的是影像作品《城市》,同樣表現的是通過裝有紅色葡萄酒杯看到的扭曲而又浮華的當代物質世界。
武明中的玻璃人像形式新穎、風格獨特,但它們的意義還不在於風格學層面,換一句話説,如果僅僅從風格學的角度來讀解武明中的玻璃人像,我們就會錯失這些作品的真正價值。因此,我更願意從作品的內在含義和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的角度來解讀武明中的作品。
我們知道,堅強和偉大是人類追求的目標,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動力,從某種意義上説,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人類努力征服自然、不斷走向強大的歷史,尤其是進入工業文明時代,人類更是創造了空前強大的物質文明。有人説,地球上的人類從來沒有像工業文明時代這樣活得如此高貴。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類創造了強大的物質文明,人類自身卻越來越脆弱;在工業文明時代,人類的精神性日益喪失,對於物質的依附,導致人類自身也被物質化了。我們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在武明中玻璃人像行列中的人物越來越多,除了不知名的普通人之外,還有各國元首、世界明星、商業巨人、社會名流和大眾偶像,武明中甚至將世界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也變成了玻璃製品。在許多作品中,武明中還將眾多人物和盛大場面佈置在箱子裏,意在諷喻人們身處危險而毫不自知,也是對樂觀主義者的提醒。實際上,武明中揭示的不僅是人類生命的脆弱性,還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自然環境的脆弱性。在武明中眼裏,除了永恒的時間,這個星球上幾乎沒有堅實的東西。生命、愛情、友誼、權力、政治、文明、信仰乃至精神,一切都不是堅不可摧永遠不變的。至此,武明中似乎進入了“看破紅塵”的佛教境界,但實際上,武明中並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只是比常人多了一份理性、多了一份清醒,他的作品帶給我們的是哲理和警醒,而不是恐懼和絕望。
武明中的玻璃人像是全球化、資訊化時代特有的産物,它不僅具有當代性,而且具有國際性。必須承認,武明中透明玻璃人像是對人性的探尋和質疑,脆弱性具有人類普適性(universalism)。不分民族和種族,無論男女老幼,脆弱是當今世界所有生命的共同感受。武明中説:“我認為,中國藝術家不必彰顯自己的民族身份或民族符號,應該凸現個性化色彩,個人體內流動著民族的血液,不必加以強調,藝術家應該具有國際的胸懷和個人的視角。”藝術家將所有的人物都畫成玻璃人,還有另一層涵義,這就是人是簡單的、同質的(homogeneous),不僅每個人的物質構造沒有區別,每個人的需要和慾望也都是相同的。簡而言之,武明中的玻璃人像是工業文明時代消費社會中脆弱化、物質化和同質化的人類生命的寫照。這些作品既是對人類的諷喻,又是對生命的警示。
武明中的繪畫意味著,21世紀的中國當代藝術已經走出了對西方藝術的模倣,超越了狹隘的社會學價值觀和民族意識;中國當代藝術家已經有能力與西方藝術家平等地進行藝術創造,能夠自覺地與世界藝術家同步思考和探究世界和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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