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化有一個保留節目,就是常有人出來宣告某一事物即將死亡,或者已經死亡。繪畫就是被一再宣告死亡的事物之一。但近一個世紀以來的訃告屢發,卻説明它並未如人所願地走向哲學家為它挖掘的墓坑,而是依然“頑健”如常。
自從黑格爾、尼采先後作出“上帝死了”這驚世駭俗的論斷後,世界各地的聰明人緊步他們的後塵,爭先預告某些事物即將消亡。這些預告和診斷在人們耳邊響得如此頻繁,以至於現在如果沒有聽到新一輪什麼要死了的預告,那倒會使我們感覺到一點反常。
繪畫和雕塑只是許許多多接到死亡通知的事物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在它之前和之後,一些比繪畫更重要的事物早已被宣佈死亡——歷史死了!宗教死了!民族死了!文學死了!接著就是詩歌死了!小説死了……
在藝術領域,攝影技術在歐洲的出現,使許多有識之士發出“繪畫即將死亡”的嘆息。1960年美國雕塑家唐納德·朱蒂(Donald Judd)不再説繪畫即將死亡,而是乾脆宣稱“繪畫已經死亡”!在中國,最近有人在網路上(見“創意無限”部落格)宣稱有關藝術的一切統統都已死亡:藝術理論死了,藝術批評死了,藝術史死了,藝術研究機構死了,藝術刊物死了,藝術教授與藝術工作者死了,藝術系學生死了,藝術教材死了,藝術家協會死了,藝術家死了,藝術欣賞者死了,藝術獎死了,中國的藝術死了……但在他一次開出這十幾份死亡通知的時候,仍然十分坦率地告訴大家:“我們還是要打著它(藝術)的旗號混日子”。
以“死亡”作為對某種藝術的前景感到失望的表述,往往出現在藝術轉型的時期。有聲電影出現的時候,一大批電影界權威不約而同地予以抵制,並宣稱他們所熱愛併為之獻身的電影藝術即將死亡;彩色電影的出現,又使許多當年的電影界權威為他們所喜愛的電影之終結而哀嘆。最新的消息是英國導演格林納威,在威尼斯電影節前揚言要在會上做一個題為“電影死了”的發言。曾幾何時,數位圖像出現並迅速普及,於是又有攝影家認為“攝影要死了”。他們最近在談論:“我沒有想到攝影會死得這麼快!在為“攝影”舉行葬禮的時候,我會不會參加呢?我不知道。我很難過。我會懷念它的……”。
關於藝術終結的理論,實際上是哲學家為維護和完善自己的思想系統,而作出的理論推導。在事物的發展超越了哲學家預設的思想框架的時候,他們往往選擇那些超越他預想的事物之終結——否則他就得否定自己的理論體系。在外國和中國,有許多哲學家加入了藝術與歷史是否終結的討論之中,他們作出了各不相同的結論。從理論品鑒的角度看,這些理論相當精彩。但隨著實際歷史的變化,認為藝術並不會按照哲學家的思辨程式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見解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在圈外人看來依然雲遮霧罩。我沒有條件,也沒有興趣加入這場討論,而只想從經驗的角度説明,藝術消亡的預言並沒有實現。
在中國,為繪畫的生命擔憂的原因之一是將繪畫放到人類歷史上生産材料序列之中,它的來源是20世紀50年代以來得到普及的“社會發展史”觀念——石器時代、陶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人類社會就是如此從低到高,從簡單到複雜,從落後到先進,一個時代必然代替另一個時代。按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推想,得出了一種藝術必將代替另一種藝術的結論。從這種被認作馬克思主義的觀念出發,推而廣之,一種藝術類型被他種藝術類型所代替成為歷史的必然。繪畫作為一定歷史時期産生的藝術形態,似乎也將被另一種藝術形態所代替。這種推論忘記或忽略了以心靈為出發點和歸宿的藝術與實用工具材料之間發展的差異。從現有的實際材料得知,繪畫的歷史貫穿了原始人在岩洞中的描繪,到獨立的繪畫藝術的出現,再到五光十色的當代繪畫的漫長歷史進程。在這一進程中,繪畫的某種形態、技法和風格會被取代,而繪畫本身作為一種通過人的智慧記錄心靈感受的精神性活動是不會被取代的。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説明,新的藝術手段的出現,確實會代替繪畫社會功能的某一方面,但它並不能完全取代繪畫。土石、陶瓷、銅鐵、合成材料以及數位技術可以代替和被代替,而表現、傳達心靈感受的願望和途徑不可能消失。新的藝術手段、樣式(例如影視、綜合媒體)的出現,縮減了繪畫所承擔的社會文化功能的份額,但它們在最基本的方面無法代替繪畫。就像現代交通工具代替了人的一部分體能,但這些交通工具只是“延展”和“擴大”而不是“取代”人的身體活動。正由於這樣,全世界的人們才會以越來越高的熱情在奧林匹克的旗幟下聚集在一起,發揮和表現自己的身體能力。
對繪畫的生存發出疑問的另一種思路基本上屬於國粹,那就是“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説”的中國文學史觀。在這一類觀念影響下,于宋元達到頂峰的繪畫,歷經千載,已經成為“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明日黃花。這裡需要進一步探究的是一種文學體裁的成熟,既不等於文學整體,也不等於這種體裁的全部歷史。唐詩宋詞作為“特殊”的文學藝術,它是與特定意識形態與社會歷史環境相結合的,有著具體價值功能及形態樣式的情感載體,它的確會隨著時代的變遷,文化的演進等因素而變化甚至消失,這個層面上的“藝術”是可能消亡的(彩陶藝術、青銅藝術等)。而作為“一般”的文學藝術,它是一種與人類共存的精神與情感需求,它不會在人類社會中終結,也不會消失。
最流行的繪畫過時論,其源頭在當代西方藝術運動和藝術批評。熱心宣揚繪畫消亡或者繪畫過時的是從事非繪畫實踐的藝術家,在他們看來,裝置藝術、行為藝術以及依託數字技術的“新媒體”藝術開始之日,就是繪畫消亡之時。而高科技圖像的普泛化更使繪畫失去最後的存在理由。其實這種思路並不新鮮,與前述攝影誕生之初有人提出繪畫將被攝影代替的説法一樣。
依仗人類自己的生命機能(心靈通過眼睛和手)保留來自外界的視覺感動,是繪畫産生的基本理由。它實際上是人的生命特徵之一,只要人類的生命延續下去,這種心靈感動和技能就必然存在。我不反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一個産生、發展和消亡的説法——當人類作為地球上的一個物種消失的時候,藝術以及其他型態的文化以至於人類的歷史都將隨之消亡。而在人類繼續存在併發展的今天,藝術—繪畫不會消亡,它仍然在發展。
我贊同一位中國學者(杜書瀛教授)的看法,他把藝術解釋為生活的特異化:“與生活相區別,對生活進行變異,生活的特異化,是藝術的基本特質之一……只要人類不滅亡,審美—藝術就不會消亡,那麼,藝術作為生活的特異化的基本特徵之一,就仍然存在。”
客觀地看,哲學家提出的藝術消亡,與時下藝術家跟進的繪畫消亡論具有不同的含義。哲學家提出的“消亡”、“終結”,並不是一般意義的死亡,而是原有樣式的凋謝和新的活動方式的醞釀。
它的理性部分僅在於繪畫藝術的某一階段的終結——某個歷史時期的敏感的個人心目中的繪畫的終結,繪畫的某種形態即將或已經成為過去。正是這種感傷和憂慮提示我們,歷史和藝術是否終結、是否死亡的問題,遠沒有它將如何生存、如何發展的問題來得重要。
當代中國藝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多樣性存在和發展,這種無限制的多樣化,使許多人感到無法適應。他們提出中國藝術缺少統一的,共同遵循的藝術理想和批評標準。這種願望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覺得,沒有一致遵循的統一標準,正是藝術存在的正常環境。
無論從民族主義積極方面還是消極方面衡量,我都不是民族主義者。但我清楚地看到,中華文化之所以歷經數千年而保持生命活力,正在它的變異、包容、發展特性。與其他古老文明(例如希臘文化、埃及文化、蘇美爾文化、瑪雅文化等等)相比,中國文化顯然不是那麼純粹,當代中國藝術的“不西不中”(不純粹)讓許多關心中國藝術前途的人擔心和失望。而我認為處於今天這樣急速廣泛交流的世界,選擇“天不變道亦不變”、“回歸”某一種傳統樣式、一味追求純粹的民族性是藝術的死路。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存在,根本原因之一在於它不斷變異。一個民族,一種文化,一種藝術如果永遠保持一種樣子,那絕對是災難。我相信中國文化、中國藝術將再一次由於它的包容和變異而保有它的生命活力。選擇一個並不純粹而保持生命活力的前景,還是讓我們的藝術成為一個十分純粹的“非物質文化遺産”?這就是當代中國藝術家面臨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