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瑞蕓
我在國內走一圈,總會碰到不同的編輯,他們幾乎都很誠懇地要求我為他們報道或反映一些美國最新的藝術動態,無論是實踐的、理論的,但要最新的。這類要求讓我鮮明地感到,國人一直在引頸期盼國外的新東西,這種期盼大抵來自內心深處的一個固定觀念:美國或者説西方,總是在提供藝術上最新的創造或者理念,這已經是100年中形成的事實。國人的任務就是迅速地抓住這些“最新的”玩意兒,越快越好。然後可以挂靠先進理論,投奔前衛風格,在國內宣傳倡導,推動流行,這似乎是進入全球化文化大格局的必然步驟。
對我這樣一個長期生活在美國的人而言,聽了這樣的要求,心裏卻感到非常不爽,進而非常不快。因為這使人分明看到國人的一種心態,即長期養成的對西方藝術的瞻仰和期待。過去咱們窮、弱、天災人禍、戰亂加內亂,健康自信的心態當然無從談起。如今今非昔比,國運強盛,一派盛世光景,“中國”、“北京”這兩個詞在美國的報紙刊物上幾乎天天出現,到了眼下這個年頭,我們美術界還不改一改心態,可就有些沒出息了。當然,改變心態是個大事,也是個難事,還是個最微妙的事。因為,若翻身一改為自大,那和自卑一樣可怕,一樣糟糕,一樣誤人誤事。但我們不能因為難而不做,因為難才要做,才更要自覺去做,做了才會真正在美術界見效。與其花大量人力物力張皇四顧,不如定了心,好好體會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又便捷,又貼心,又實在,何必成天去兜無用的圈子。
長期身處海外,天天和西方人泡在一起,才能知道,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肩膀上也只不過是扛了一個腦袋,而且在很多關鍵處,有智慧有見識的人絕不見得就比中國人更多,他們也一樣跨不過坎去,也一樣模倣、重復、跟風、追星……我們難道沒有看到,現在走在美國藝術界最前沿的藝術家,好幾個都是咱中國人?比如徐冰、蔡國強、張洹、谷文達。
我住在洛杉磯多年,那裏的美術館畫廊也常去走走,最近這些年來,每走一圈,帶回來的是疲倦和厭倦,因為看不到新東西。今年10月底我在北京見到徐冰時問他:你在紐約有沒有看到有意思的藝術家或者什麼有意思的作品,他回答我兩個字:“沒有。”這話即使不問也能知道答案,因為若有好東西,或精彩的人物,早轟動出來,一時全球都會傳到,哪等得到我去問他。
手頭現有一本《紐約藝術》2009年年度選專號。這本專號是從全球500家藝術網站篩選出的精華藝術家、部落格、畫廊、美術館、雜誌的匯總,因此是美國藝術界對2009年全球藝術的概括和介紹。上面選了386個出眾的藝術家(僅從姓氏拼法上看,其中至少有中國藝術家12人——這個統計不見得準確,取英文名的中國人就無法統計進去),出眾的部落格40個,還介紹有27個基金會和特別機構的展覽、130個畫廊展覽、70個美術館展覽、21家雜誌、20個藝術項目。若看一看照片,讀一讀簡介,其中沒有一種手法是能讓人出乎意外的,沒有一種觀念是讓人耳目一新的。
就手段説,西方人寫實,中國都有了;抽象,中國也有了。影像裝置、攝影招貼、行為表演、聲光水電……你找不到一個是中國眼下不曾運用的手段。就題材説,反映社會、生態環境、性別、身份、困境、出路、生存思考……也沒有一個是中國藝術家沒有觸及的領域。我們究竟還要在西方人那裏尋找什麼?而實際上,西方人對我們的關注一點不比我們對他們的少,可區別是:他們只是關注,並不期待和巴望什麼(這個區別極為關鍵)。他們對中國的關注到什麼程度呢?這本《紐約藝術》雜誌11/12期的合訂號在127頁的篇幅中用了8頁的篇幅,專門介紹中國當代藝術。
話雖這樣説,那麼美國人就很不堪嗎?倒也不是。至少,他們整體的心態比較好,他們可沒有眼巴巴地朝別人看,千方百計地要從別人那裏看到得到新東西。關注和巴望顯然是兩回事。不過,實在説來,美國人倒也不是天生好樣的,他們朝別人巴望的心態曾經也有過的。那是在20世紀40年代前,那時美國人眼睛總是緊盯著歐洲,生怕錯過了他們的什麼新東西。越這麼著,他們越沒多大出息,折騰半天,一切都是幹著急。後來好了,因為心態變了,一切便幡然不同。首先是二戰削弱了歐洲,歐洲那些有頭有臉的名藝術家們都成了難民,搭船渡海投奔美利堅。這些人原被美國藝術家隔著大洋看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相似,結果——比如説,蒙德里安這個抽象畫大師投奔美國後,有一天在一家超市買雞蛋,恰被一個美國藝術家在旁邊看到,這位名畫家正把盒子裏的雞蛋拿出來一個一個朝著光細看,來鑒別其中有沒有變質的蛋。這個生動的細節給那個美國藝術家當頭一棒:原來藝術大師蒙德里安也是個人,並不是個神。
這些事,哪怕是一些小事,卻幫助美國人把自己給自己挂上的那一層幻象撕下來,把腰桿子挺起來了。非得要到這種時候,創造力就煥發出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拾。我們都知道美國藝術到二戰後就轉了向,他們終於敢把歐洲放下了,自己一路大膽走去,哪怕是美國的可樂瓶子、啤酒罐子、艷俗的女明星照片,在他們眼裏都是好的,因為那是他們自己的(波普藝術)。結果越自信就越有成就,到後來簡直不得了,整個20世紀後半葉藝術界全是美國在唱主角。我始終覺得20世紀後半葉西方藝術取得的成就,主要是美國人自信的結果,而不是他們藝術功力積累的結果。若從藝術修養、藝術資源説,他們跟歐洲相比是沒有多少家底子的,但這毫不妨礙他們生龍活虎地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其實在任何條件下,任何情況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我們走自己的路——用心體會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自信必導向成就,這麼個簡單道理放在哪,放在哪個歷史時期都是一樣的。
我們必須深深了解歷史,或者深深了解人生,就會知道,生而為人,宇宙給予我們的能量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在於:有的人生生被觀念鎖住了自己,自身的能量就煥發不出來;有的人把那些擋道的外加觀念去掉,渠道就被打通,能量自然(創造力)滾滾而來。我們真的不要被“美國”、“西方”這些觀念擋了自己的道,那太可惜了,那是最為嚴重的資源浪費。要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是好樣的,無論你是個市長,還是個泥瓦匠,個個都可以做出精彩來。
讀過梁漱溟在很多年前給廣州中山大學哲學系學生的講演,值得引在下面:
“哲學系的同學,生在今日,可以説是不幸。因為前頭的東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學家太多了,那些讀不完的書,研尋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積壓在我們頭背上,不敢有絲毫的大膽量,不敢稍有主見。但如果這樣,終究是沒有辦法的。大家還要有主見才行。那麼就勸大家不要為前頭的哲學家嚇住,不要怕主見之不對而致不要主見。我們的主見也許是很淺薄,淺薄亦好,要知雖淺薄也還是我的。許多哲學家的哲學也很淺,就因為淺便行了。詹姆士的哲學很淺,淺所以就行了!胡適之先生的更淺,亦很行。因為這是他自己的,縱然不高深,卻是心得,而親切有味。所以説出來便能夠動人,能動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為大家連淺薄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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