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好
1、請人調閱女兒高考試卷
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來龍去脈,讀書人早已了然於心,無須贅敘,這件關於高考的事,我從1946年説起。
這年春天,林徽因一輩子的知心好友、美國駐華使館文化參贊費慰梅,為了能改善一下重慶潮濕氣候,對身患重病的林徽因的傷害,設法趁飛昆明的機會,和朋友商量安排林徽因重返昆明療養。
到昆明後,林徽因給費慰梅寫信説,“我們都老了,都有過貧病交加的經歷,忍受漫長的戰爭和音信隔絕,現在又面對著偉大的民族奮起和艱難的未來。此外,我們……渴望回到我們曾度過一生中最快樂時光的地方,就如同唐朝人思念長安、宋朝人思念卞京一樣。我們遍體鱗傷,經過慘痛的煎熬,使我們身上出現了或好或壞或別的什麼新品質。……但我們信念如故。”
但只有費慰梅知道,戰後重慶中國救濟總署服務的美國著名胸外科醫生,曾直言——“按現有醫療技術估計,林徽因也許五年就會走到生命的盡頭……”這一可怕的消息沒有感告訴林徽因,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朋友們,可能是知曉的。
抗日戰爭勝利了,兒女尚未成人,自己的身體卻徹底垮了。一身詩意、才智超人的人間天使林徽因,該有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心緒。
這年7月31日,林徽因、梁思成乘西南聯大教授包租的飛機,回到北平上空時,有人聽見,身體虛弱的林徽因只平靜地説了一句,“我們回來了”。
這一句平常的話,對浩劫歸來的林徽因卻要面對如下境遇:故園一別9年,物非人非;眺望全城,老北平越發殘破蒼老。除了一身傷痛和時代賦予知識人的國家重建使命外,全家還沒有一個安身之處。
1937年全家逃難離開北平時,兒子梁從誡5歲,女兒梁再冰8歲;1946年回來,女兒梁再冰已到了該上大學的年紀。林、梁領著孩子們,與別的無住所的教授,暫住設在宣武門內國會街的西南聯合大學教職工接待處。
林徽因是歸來者,這種歸來是謙卑的。一是身體的歸來;二是精神的再生。不以勝利者的姿態,卻與故土主人這個身份再次重逢。戰爭面前,沒有誰是真正的勝利者,誰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戰爭的勝利,只為獲得有尊嚴的生活。這個體會在林徽因的心裏,可能比任何時候更為深刻。
不久,梁思成出任清華大學營建系主任。以梁思成為核心的原中國營造學社的成員,莫宗江、羅哲文、吳良鏞等悉數也來到清華營建係任教。按時下的説法,全是一個“流派的”,事情好辦,人心好帶。梁全家隨即搬入清華教授宿舍。按當時清華大學的規定,夫婦二人不能同時在清華受聘。林徽因只好以特邀教授身份擔任講學任務。
這一年底,林徽因17歲的女兒梁再冰,報考了父母所在的清華大學。
按著世俗的理解,父母在清華當教授,考清華是圖個順水順風。其實,梁再冰的這個選擇,也許對梁家的孩子來説,還有別樣的意味。
梁再冰的祖父梁啟超,生前多次到清華學校演講,其思想影響遍及中國,並曾任過前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父親梁思成和兩個叔叔,均為出身清華學校,後出國留學。梁再冰的名字,據説也是為了紀念“飲冰室主人”梁啟超,而取“再冰”。清華大學與梁家長輩的歷史,如此淵源而親密。梁再冰憑藉家學、淵源進清華,看來道路光明。
很快,梁再冰的考試成績張榜了,夢想和現實,缺了一個支點——考試分數沒有達到清華大學的錄取標準。
這時,林徽因也像任何一個學生家長一樣,她擔心,會不會是清華大學的判分有誤,如果那樣,是和孩子的一輩子在開玩笑的。
於是,林徽因請人調閱女兒的試卷查看。查看的結果出乎林徽因的預期,沒有發現卷子中,有錯判、漏判的情況。
清華負責高考閱卷老師的工作,認真公正,值得信任。
事情至此,一般情理,再找個理由,甚至不用找理由,僅憑戰爭逃難、學業荒蕪這一條,清華教授子女上清華,也該不是什麼耍特權,走後門。如果再考慮梁家在清華的背景、人脈,林、梁戰爭期間對古建和古城的保護貢獻,林徽因身體現狀等,梁再冰進清華,恐怕易如反掌。
但林徽因和梁思成沒有動用任何特權、關係,而是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商量後,讓女兒改投北京大學,入了西方語言文學系學習。
有人從道德人格的角度來分析林徽因、梁思成的高風亮節;他們的人格的確充滿魅力;但我認為,也許是那個時期,清華大學的大學制度的品質更為重要,在一個良好的大學制度內,守則的風尚是普遍的、常態的;而特權、特例是個別的特殊的。而這一批留學歐美的中國知識分子中,又以尊敬大學制度常態為人生的準則,以特例為不可思議,甚至恥辱。這一點已經固化在思想信仰中,他們不屑于在頭頂星空的注視下,幹著有違信仰的事情。
當然,在接下來兒子的考大學的問題上,更能看清楚林徽因美麗的心靈。
2、指望兒子考上建築系
1950年,林徽因18歲的兒子梁從誡,又到上大學的時候。這時,梁再冰已經從大學參軍去了。
説起梁從誡,需要簡要先説一下,中國營造社和李誡這個人。李誡是宋代的一個大建築學家,在1100年時編著了《營造法式》一書。據資料記載,林徽因、梁思成夫婦給兒子取名時,有“從李誡”之希望和寓意。
中國的事情,總是比較奇怪,一本好書一個好人,總是隔幾十年或幾百年才能返回自己真實的位置,《營造法式》的命運就是如此。某種程度上説,還是李誡和他的這本書,開啟了上世紀20年代之後中國古建工程學研究的大門。而這又和一個貴州人有關。
1917年,一個名叫朱啟砛的貴州人,在一個圖書館中偶然發現了《營造法式》抄本,遂將此書借出館外出錢刊行,這下不得了,旋即引起當時學術界關注。(1)
後來,梁啟超也看到此書的價值,給留學美國的梁思成寄過這個刊印本。林、梁看後,雖然覺得如同天書難懂,但蒙昧之中似乎看到了中國古建史的一條拓荒之路。
1928年朱啟砛,在北平與人合夥投資成立的民間學術團體——中國營造學社。
梁思成回國後,1930年應邀擔任該社法式部主任,為該社兩大頂梁柱之一;林徽因聘為校裏。之後,梁思成成為中國古建史學的開拓者、著名建築學家;林徽因和梁思成,同時成為中國文物建築和歷史名城的保護先驅,可以説,都是從營造學社開始或兩者關係極為緊密。
由此可見,梁從誡的這個名字,寄託了父母的希冀和祝願。由此可想,18歲的梁從誡報考大學,直奔清華大學建築系,也是林徽因、梁思成鐵定的不二選擇。
那麼結果呢?
梁從誡説,考試結果,只距分數線兩分之差,未被錄取。(2)
如果説女兒的清華夢變成北大了,後面還有一個兒子可以延伸父母的清華建築夢,結果建築系主任的兒子差了兩分。
我們難以猜測當時林徽因、梁思成的心情。想當年,沉默矜持的梁思成不會在家裏主動發火;可不能保證林徽因不會“收拾幾句”可愛的兒子。
至少梁從誡説過:“由於自己考建築系落了榜,讓父母感到很丟人,不得已改為錄取分數稍低的清華歷史系。”(3)
這個高考事件到此有了全部的結果,林徽因兩口子,沒有幫助孩子和自己,來圓一個極為誠實、完全可以拯救的夢想;看上去簡直是放手任夢想,平淡而殘酷的幻滅。
在他們所受的教育裏,平等的規則意識、生命的信仰意識,早已融入個人生活和行動,即便在動蕩的時代,也堅持用自律來保持這種高貴的品行。而且這個品行,在高貴、自由、獨立的大學制度中,能夠有機會得到弘揚。而在一個墮落的大學制度中,卻完全要靠自身的信仰和敬畏來堅守了。時下,高考剛結束,我想提醒一些家長,自己子女潛規則方便了,那麼就有另一個孩子的上學機會被剝奪;在機會面前,只有公平競爭才是平等的。我還想對中國教育説,孩子的路,至少在國家政策層面上,應該在一種公平的秩序裏讓他們自己走。
臨了,我還得再提一下費慰梅,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為何那樣仔細為朋友考慮,當然與林徽因的交情有關。但之後,與梁家持續幾十年的友誼和愛,定然和費慰梅所受的關於愛生命、愛自己、愛別人、眾生平等,等基礎教育的目標有關。這一點,在朋友間潛移默化、彼此催熟。而且,這一點正好和中國教育中的“血緣教育”形成對比,中國傳統文化,一再張揚“血緣”這種容易亢奮、容易憤怒、容易翻臉、容易記仇、容易冷酷的民粹教育。
我在雲之的部落格上看到這樣一段文字:“中國的知識分子從別人那裏得到尊敬,並不是因為他們為了別人的幸福做過什麼,而只是因為他們獲得佔有了相當的知識。事實上,他們中的大多數只不過是一群僅僅通曉考試,卻從不關心真理和道德的食客。”
我在想,林徽因美麗的人格細節,為什麼得以延續承傳?梁思成作為一代建築宗師的地位何以為人尊重?恐怕,對個人和國家的認識,早已走在時代的前面,是他們重要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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