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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畫家這半輩子:“我們可不是一般人”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2-05-25 13:51:06 | 文章來源: 南方週末 作者:陳一鳴

韓辛在1981年到了美國,被地鐵上的塗鴉和形形色色的紐約客震撼,創作了組畫《紐約地鐵》。圖為韓辛作品《前所未有的尖叫》。 (受訪者供圖)

青年:最為誠實的嫉妒家

在江西插隊時,陳丹青因為會畫連環畫、插圖等宣傳性作品,被調離鄉村,在省城南昌過了近兩年職業畫家的生活。但是因為祖父在台灣,父親是右派,最後仍被打回鄉下,在陳逸飛和一批江蘇朋友幫助下,1975年轉赴江蘇省江浦縣石橋公社落戶,開始他的第二次鄉村生活。

最初他被派去隊辦企業骨灰盒廠,半年間畫了六百多個骨灰盒,堆滿一墻。1976年,陳丹青遭遇命運轉折:曾經幫助他遷入江蘇的南京藝術學院女生黃素寧志願去了西藏,夏末回南京借調三位畫家入藏協助美術創作,其中就有仍在農村的陳丹青。

到拉薩一個多星期,毛澤東辭世,未久,“四人幫”倒臺。陳丹青當即在高原描繪了牧民的哀悼場面,名為《淚水灑滿豐收田》,入選翌年的全國美展,為當時的美術界一致肯定。陳丹青成名了。

同年秋,他還畫過另一幅應景大作《華國鋒和西藏各族人民在一起》,人物眾多,選送當年的重慶美展。何多苓曾在一篇訪談中談到初見這幅作品的印象:“簡直當頭一棒!”

“文革”一代青年畫家,就是靠這樣的政治性創作,成長起來。巧的是,人在上海的韓辛也在畫著華國鋒。

黑畫展孤立無援,一位好心的老師引韓辛見陳逸飛。陳逸飛、魏景山當時的創作任務繁雜,需要人手。韓辛手腳快,手藝好——日後陳逸飛拍出高價的《踱步》,其中的細活兒都是韓辛畫的。善用人手的陳逸飛説通油雕室黨支書,允許韓辛當臨時工,月工資15元。韓辛再次神采飛揚。陳逸飛魏景山合作的巨幅油畫《佔領總統府》完成時,小陳逸飛10歲、小魏景山12歲的韓辛抱著雙臂,赫然站在兩位老師中間,合影留念。這種師生兼同行之間的輕鬆關係,今天不能設想。35年前的合影照片原件,出現在本次展覽的最後一面墻。

韓辛介入魏景山的《你辦事我放心》順理成章。上海展覽展出了該畫的草稿,雖然尺幅小,但畫中毛主席的垂老姿態栩栩如生。草稿過關後,成稿出了問題——畫中的領袖被韓辛畫得過於真實和蒼老。韓辛這樣畫全然出於繪畫與性格的雙重真誠:當時他外婆剛去世幾天,在為外婆畫的最後一張素描中,老太太聳著肩膀,無力的右手已握不住拐杖。韓辛以敏銳的觀察與技巧捕捉了老人的衰敗,但畫外婆可以,畫領袖,可就無法在當年的尺度中公開展示了。

1978年9月,陳丹青考上了中央美院油畫係研究生,並與黃素寧結成伉儷。一年後,韓辛也考上了中央美院壁畫係研究生。大哥旭東就沒這麼幸運,他的戶口被卡在江西,連報名考試都成問題。為了走關係,他曾買過一包煙,在口袋裏反覆摩挲,就是不好意思遞出去。兩位少年弟兄已在北京確定吃皇糧的身份,旭東能做的只有兩件事——積極準備考研,寧靜地專注于連環畫。

畫連環畫跟韓辛有關。有一天旭東到油雕室找韓辛,陳逸飛在場,其時《連環畫報》正向他約稿,陳逸飛無暇,順手薦了林旭東。

林旭東對油畫、連環畫的把握,源自他自小具備的文學趣味和教養。他在美術圈的成名初作是為老舍《駱駝祥子》畫的系列插圖。這次他在展墻上回顧了這套創作的初衷:在江西插隊時,有一次如廁忘了帶紙,朋友把一冊豎排民國版《駱駝祥子》扔進廁所,他一看就捨不得撕了:“那個穿梭在老北京街巷間高大的、強壯的、漂亮的個人主義英雄成了我的親人。”

《駱駝祥子》、《正紅旗下》、《方志敏》等作品問世,林旭東迅速成為當時連環畫和插圖畫的重量級新秀。韓辛説:“旭東把連環畫當獨幅畫來畫,每幅畫都極盡完美,他‘出來’是必然的。只是他畫《方志敏》時把叛徒畫成我的臉像,當時可把我氣壞了。”

1980年,將要畢業的陳丹青再次進入高原,《西藏組畫》問世,美術界好評如潮。陳丹青始終冷靜看待他的成名作:“我不過是看了1978年來華的法國鄉村畫展,剛開始試著學習米勒或者珂羅,畫幾幅小畫。去美國留學的原始動機,就是渴望像徐悲鴻那代人一樣,取西洋油畫的真經。”1981年年底的一天夜裏,他與林旭東在上海街邊握別,來年元月遠赴紐約,一去18年。

這時韓辛在美國呆了半年。陳丹青的講述略帶戲謔——大約在1974年,驕傲的韓辛遇到了同歲並同樣驕傲的上海畫家周志偉,此人聲稱“上海畫家不懂色彩”,惹得韓辛心頭火起。一天,他和丹青騎車去老林家,忽然幽幽地問:“你要説實話老丹,我,周志偉,到底誰畫得好!”丹青當即回答:“韓辛啊,他怎能和你比!”立刻,一抹狂喜的笑劃破韓辛的嘴角……1980年,周志偉帶著他的義大利女友來到北京,宣稱馬上要去威尼斯。韓辛後來跟兩位老兄承認,周的婚姻刺激了他。1981年,韓辛娶了美院的留學生安雅蘭——白求恩的遠房親戚,飛往美國西海岸,入學加州藝術大學研究生院。

“辛兒是我迄今認識的最為誠實的嫉妒家。”陳丹青説。

老朋友飛走了,繼續伴隨蹉跎歲月的林旭東,在1984年終於考入中央美院,成為版畫係研究生。

中年:我不講政治名詞

到了美國,韓辛徹底“瘋”了。國內還在爭論氣聲唱法和喇叭褲的道德取向問題,韓辛已一頭扎進紐約地鐵,混跡于衣著怪異、五彩長髮的“朋克”。

“火車兇猛地衝進百年曆史的鋼鐵隧道中,我覺得心神都被震懾,那是一種莫名而強悍的力量。我畫充滿塗鴉的地鐵車廂,畫月臺上的藝人,畫出入口的柵欄,畫形形色色的紐約客……”

韓辛的畫法屬於被美國視為冷戰文化的社會寫實主義。美國藝評家看到這批地鐵系列,以為作者是個放蕩不羈的美國佬,沒想到竟是初來乍到、神情單純的中國人。1989年,韓辛憑《紐約地鐵》獲法蘭西學院邀請,代表美國駐莫奈花園創作一年。

莫奈是印象派創始人之一,晚年定居的花園為當時總理克萊門梭所贈,平時有10個員工打理。莫奈死後,花園荒蕪,是美國人募得款項,重修花園。為表謝意,法蘭西學院邀請3位美國畫家駐園創作。

和韓辛同在的兩位美國藝術家一位畫抽象畫,另一位搞觀念藝術。“當時美國藝術追求‘政治正確’,你不關注種族主義、女權主義,好像落伍似的。我很反感,經常和他們辯論,我説,你們有本事到蘇聯去,別在這奢談政治。我看到美,我要表達,我不講政治名詞!”好似故意較勁,韓辛在那裏畫了數百件印象派式的風景畫作品,光影絢麗,色彩猛烈。“我有勇氣説出來,我真高興,我沒痛苦。”韓辛説。

和熱烈擁抱新生活的韓辛不同,紐約時期的陳丹青始終是旁觀者。中國式的寫實在美國太邊緣,但他不願捨棄,寧可做自己。他放棄了西藏題材,畫自畫像,畫自己的皮鞋。有位紐約藏家評論:“這位藝術家是在掙扎。”陳丹青坦承自己的茫然:“畫什麼呢?1987年我完全不知道。”又過十年,陳丹青在創作了系列大型並置作品後,進入寫生畫冊的階段。本次展覽中就有他在紐約最後一年的四幅力作,圖像敘述來自中國山水畫與歐洲巴洛克經典。

林旭東由油畫轉入版畫專業,照樣潛心鑽研。畢業時他以赭紅色的基調,創作了沈從文小説插圖系列。之後他分配到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前身)當老師,以業餘自修的電影史知識教授影像美學,迅速成為電影圈新秀尊敬請教的人。1990年代,第六代導演張元、王小帥都將旭東引為幕友,尊稱他“老林”,從構想到剪輯,腳本到參賽,莫不私下聽取老林的意見。

他兩度策劃了1990年代末在京舉辦的世界紀錄片大師座談會,直接介入多部民間紀錄片的籌劃、製作與批評。賈樟柯幾乎每一部作品背後,都有老林的建議或忠告。在《海上傳奇》劇組,林旭東原本擔任顧問,看了採訪名單中的民國人物(如烈士王孝和遺孤,杜月笙的女兒等等),歷史感油然而起,遂親自出面採訪。

1996年,丹青眼看旭東為十分之一秒的畫面與音效,在剪輯臺反覆調理幾個鐘頭。從張元到賈樟柯,林旭東自始至終甘於無名,但是投入的代價,是旭東幾乎整十年停止畫畫。直到2002年,他為影展事務首次到訪日本,在美術館看到法國印象派大師畢沙羅原作。他對自己説:我想回去畫畫了。

新世紀到來,陳丹青回國定居,受聘清華大學。韓辛在那一年開始了第二次婚姻。三個美國兒子的個頭漸漸超過父親,但韓辛的少年情結從未稍減,他經常想,要讓旭東看看,我把老丹甩得遠遠的,讓他再也追不上我。

2005年,韓辛年屆五十,陳丹青辭職,林旭東也已辭職,最意外的是,陳逸飛去世了。一切似在提醒:大家都老了。錯愕之際,似乎只有和最熟悉的老友相聚畫畫才能抓住記憶。這年夏天,韓辛瘋狂叫囂“要像以前那樣畫畫”。於是糾集幾位上海師友,當然包括旭東和丹青,同室寫生。

夏伯陽的機關槍來了

那次相聚之後,韓辛日益思鄉。2008年,義大利托斯卡納一位朋友邀請他在葡萄酒莊園住了一個月,並勸他定居,韓辛想來想去還是回到北京。

三人再聚,狂啖大閘蟹,韓辛提議,我們仨一起再畫!陳丹青支吾其詞,林旭東笑而不語——他倆的長期樂趣,就是逗引辛兒。老孩子韓辛回到美國的家畫了大幅素描自畫像,取名《無奈》,意在顯示他的實力和誠意。畫完後寫郵件給旭東和丹青。丹青回道:“辛兒,你寶刀不老啊。” 2009年,陳丹青正忙著重編《音樂筆記》精裝版,韓辛和旭東推著三部新畫架出現在畫室門口,丹青驚叫:“操,夏伯陽的機關槍來了!”

北京城東的丹青畫室成了三兄弟聚首之地。音響換了新的,當年聽熟的老曲目都買來了,三兄弟邊畫邊聊,韓辛惟一插不上嘴的話題就是歷史與政治,不禁在老哥面前跺腳嗔怒:“我的畫算不算立場?我的畫算不算獨立見解?”

然而他終於熬不住宣佈了自己真正的“立場”,但是毫不“獨立”:“到2011年,我們認識40年了,一定要辦個展覽!”林旭東與陳丹青相視而笑:他倆早已熟知辛兒的伎倆。但是,當2011年11月21日這項展覽在北京中國油畫院展廳布展時,三兄弟驚訝地頭一次目擊40年前彼此的作品挂在一起,很好看,很真實。三個人的個性和才能都被往昔時光凝聚,在望見花甲之時,他們意外地經由自己的舊作,回到1970年代——一個“藝術最真的年代”。

2011年秋,三位老友為雜誌採訪,相偕回到旭東在上海淮海西路的舊寓。陳丹青站在前廳説:“這裡是我們的集體故居,也是我們在‘文革’中的學院和美術館。”如今三個老傢夥居然和40年前初識時一樣,沒有單位、沒有名分,彼此欣賞,隨時鬥嘴。惟一的不同,是他們再也不必仰人鼻息,看人臉色。

北京首展,美協主席靳尚誼,他們三人在美院時期的共同老師,前來觀展並簽名留言。邊上有人説,靳先生一般不給人留言啊,韓辛應聲叫道:我們可不是一般人!

展覽應上海美術館邀請來到滬上,所有老朋友都來了,都老了,都因為展廳裏的每一幅畫,想起逝去的歲月和激情。三人對今日的上海卻是難以説清的情結:他們是上海養育熏陶的畫家,他們離開了上海,他們從未忘記上海的歲月。可是今天三位正宗的上海人個個堅稱,不願再回上海生活畫畫。他們確實無法找回記憶中的那個上海,所有畫作刻著他們那個上海的印記。

比展出更有趣的是目擊三個人坐在一起時的你言我語——陳丹青對南方週末記者説:寫韓辛只要把握一點,“我是天才,我第一!”韓辛立即反唇相譏:“老阿哥,你包袱太重啦!”林旭東在一旁笑瞇瞇地總結:丹青從小喜歡裝老,韓辛老了還要裝嫩!

但韓辛畢竟説了一句動人的狂話,被引在展廳和畫冊的尾端:“我們還要一起再畫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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