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那些在歲月中慢慢湮滅的歌聲
這是民歌的驚人之處:不需要任何伴奏,自身已完美無缺,能深深打動人心。
還有很多聲音在我心中縈繞。它們時隔多年後,都化成了夢。
在我1987年寫成的交響樂《蜀道難》中,我曾希望用幾個帶著大川險山之靈氣的川劇高腔式的嗓音。這種嗓音淒厲的野性和銳利的穿透力量,是這部交響樂的靈魂所在。有了這種聲音,哪怕我只給它寫一個音符,就足可展現出我所追求的氣魄和場景。可是,北京的樂團只有美聲唱法的演員,而到大山中現找一個這樣的嗓音又無法與樂隊合作。無奈之下,只得放棄。至今想來,仍覺悵然。
作者(右)與綽號“江草帽”的川江號子高手(中)合影
1985年,我曾在西藏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裏聽過一次喇嘛們的誦經,聲音極其雄渾。令我竦然的是領頭吟誦的一位老喇嘛的聲音,發自胸腔深處,極低沉渾厚而有力、威嚴無比。那聲音立刻使我聯想到宏大的神廟和一丈多長的大法號。我真不敢相信那是人發出的聲音。它是男低音,又完全不同於我們慣常聽見的那些男低音。1993年,在準備《狂人日記》的演出時,我給組織者的傳真中寫到:“劇中的醫生一角,代表著要制服狂人的社會力量。因此,我需要一個莊嚴的男低音。”組織者確實給了我一個莊嚴的、聲音雄渾寬厚的英國男低音,我很滿意。但如果能請到那位“世界屋脊男低音”,其威嚴的力量就更能震撼觀眾了。可是,那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得到的聲音嗎?雖然我也不相信那聲音能存在於我們這凡界之中,但作曲的人能不追求那聲音嗎!
在長江三峽的重重大山中、在巫山縣大寧河邊的一個古鎮上,一個衰弱的老人在昏暗的老屋門口,曾為我顫顫地唱過一首老民歌。那一刻,小鎮的街道剎那間靜下來。衰老顫抖的歌聲,遊絲般地飄浮在細雨中,卻壓過了鎮腳下大寧河洶湧的水聲……這是民歌的驚人之處:不需要任何伴奏,自身已完美無缺,能深深打動人心。除了孩子的歌聲,其他任何唱法都沒有這種力量。但是,這些聲音正在歲月中慢慢湮滅。
我遺憾:我也許永遠沒有可能在今後的作品中使用這些我夢想使用的聲音了。
曾經的探索——模倣
採取模擬傳統的方式,更接近傳統文化比較實質的精神和細節。
在東西方音樂相遇與融合方面一般的做法就是使用傳統音調、旋律,這個做法非常普遍,大家從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包括三四十年代的創作到五六十年代一直到70年代都是這樣,使用民間音調,這與歐洲19世紀的情況差不多。
我的歌劇《鳳儀亭》就是西方和東方樂器合起來寫的,但這還不是真正的東西方相遇。儘管不少人認為這就是,但我認為自己只是在西方音樂裏添加了新的音色而已,傳統的本質及實質性的東西還沒有。我們來看一看總譜,第一行是長笛,第二行是笛子,然後是英國管、單簧管,再下面是笙,也就是説在管樂里加了兩個中國的聲音。
在使用傳統旋律和音色之後,到了80年代,音樂界有了一種新思路——採取模擬傳統的方式,我感覺這種方法比前面更接近傳統文化比較實質的精神和細節。我在1991年時寫的室內樂《社火》,雖然當時是完全給西方室內樂隊寫的,但我希望完全模倣中國民間音樂的效果。除了使用中國打擊樂之外,主要是對弦樂的定弦有改變。我個人覺得,尤其是第二樂章,更接近了民間或泥土。很多從泥土上採來的民歌配上西方的樂器,泥土的味道雖然沒有了還保留了一些泥土的感覺。後來有人説這像農民的樂隊,我倒是感覺説的很好。
1995年,我創作了一部打擊樂三重奏《戲》。《戲》有兩個涵義,其中之一是戲曲,第二個是遊戲的意思。在這個作品裏我綜合模倣了中國戲曲的典型元素。中國戲曲不論是哪種都有一種共同的典型元素,音色、節奏、韻律等。我就按照他們共通的元素來進行模倣。這部作品還有背景故事,我想在這裡講一下。這部作品是辛辛那提的一個叫阿倫的人委約我的。我看到他們出去演出,這個場景是非常美國式的,他們開著一輛小卡車,裏面裝著滿滿的打擊樂器,在美國巡行演出。但是他和我説,“不要樂器太多,樂器太多對我們來説是一種負擔。”我那時正好處於對一個人打一大堆打擊樂這種形式感覺到極度厭倦的時候。這種方式看上去很豐富,其實很單調。其實,這麼多樂器,其中有一件也許你只敲了一下,但它本身或許是有很大可能性的,所以説這種方式是很單調的。阿倫的要求正好觸動了我的逆反心理,所以我要寫一個一人打一件樂器的作品。事實上我們就觸及到了一個作曲的關鍵問題,就是對一種材料進行有深度有廣度的開發。這種開發並不僅僅是一個動機或者音高,完全有可能是在音色和演奏法方面的。所以我對鐃鈸這個簡單的樂器進行開發,把鐃鈸傳統的幾種演奏技法發展到了幾十種,以至於他們能打6個樂章。
在無伴奏合唱《天地的回聲》中,我模倣了祈禱、模倣了法號、模倣了藏戲也模倣了誦經,那些都是我在西藏寺廟裏聽見的。音樂中後面的一些高音是對藏戲的模倣。藏戲和川劇一樣,也是一種徒腔的戲劇,它沒有樂器伴奏,只有打擊樂。我聽到他們在草原上唱時,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青藏高原已經是非常寬廣了,人是很小的,他們唱很高很長的音,彼此可以接洽換氣。他們可以在廣大的草原上借此創造更廣闊的世界,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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