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誠在《推銷員之死》中扮演威利·洛曼。
演出時間到了,劇場裏的燈光依然明亮,演員先把道具桌椅搬上臺,然後燈光才漸漸暗了下來……3月29日晚,由李六乙執導,丁志誠、盧芳等人主演的新版戲劇《推銷員之死》,以這樣一種看似不經意的方式拉開了帷幕。
在北京人藝的歷史上,《推銷員之死》有著特殊的意義。1983年,英若誠、朱旭、朱琳等老藝術家曾聯袂出演該劇,當時,作為該劇編劇的美國著名劇作家阿瑟·米勒曾親自來京,出任該劇導演。近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如今,在年輕一代藝術家的演繹下,這部經典之作又煥發出了全新的藝術魅力。
臺上:舞臺簡約情感複雜
在北京人藝的導演中,李六乙算是個“另類”。由他執導的作品,總是在舞臺設計上會有一些引發爭議的顛覆之舉,比如出現在《原野》裏的電視和冰箱,還有《北京人》中極度傾斜的純白臺面。然而在這次的《推銷員之死》中,他卻選擇了極簡風格的舞臺方案。舞臺上最突出的元素,僅僅是一堵斜立的高墻,恰好契合了劇中人物壓抑的心理氛圍。更為奇妙的是,演員們的身影在燈光作用下投射于墻面上,隨著劇情不停地變化,仿佛正上演著另外一台戲。
《推銷員之死》講述的是個絕望的故事。年逾花甲的推銷員威利·洛曼面臨著被公司開除的危險,兩個兒子也讓他看不到一點兒希望,他只能選擇靠自殺騙保來改變生活。這部被譽為“20世紀話劇里程碑”的作品,充斥著意識流和心理寫實主義的色彩,主人公的精神空間不停地在現實和回憶中跳轉,忽而振奮,忽而沮喪,這對演員來説無疑是極大的挑戰。當年,由英若誠塑造的威利·洛曼,便堪稱人藝舞臺上的一個經典角色。
新版《推銷員之死》建組時,李六乙宣佈由丁志誠來扮演男一號,還有人曾擔心:二十年來一直活躍在影視劇圈裏,這回首次擔綱主演大劇場話劇的丁志誠,能否駕馭這麼複雜的角色?在前天晚上的演出中,丁志誠以其精彩的演出給出了一個令人欣慰的回答。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神:當主人公陷入回憶中時,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仿佛閃爍著希望的灼熱光芒;可當劇情回到現實,那光芒便一下就消失了。
意外:微小失誤難被察覺
新版《推銷員之死》中,主人公妻子琳達一角由青年演員盧芳扮演。在現實生活中,盧芳更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著名演員胡軍的妻子;但在舞臺上,化身為“推銷員妻子”的她,卻迸發出令人驚訝的藝術光芒。她的表演極具感染力,將一個心疼丈夫的妻子刻畫得入木三分。特別是在第一幕中,她的一段充滿激情的長篇敘述,生動地勾勒出丈夫可憐、脆弱的形象,令台下的一些觀眾忍不住潸然淚下。
然而,或許是因為首演太過緊張的緣故,盧芳偶爾會出現忘詞的情況,不過僅僅是稍微停頓一下,便很快接上了戲,觀眾幾乎不會察覺。還有一句臺詞,她的嘴裏稍微有點兒亂,不過也並沒有對演出造成影響。
另外,當晚的表演還出了一點兒小事故。演出結束後,導演李六乙在自己的微網志上透露説,結尾部分與原先的設計不太一樣。不過,他對演員非常寬容:“我沒有去批評,只是淡淡一笑,他們本已很難過了。”其實,這場演出已經足夠精彩,如果不是導演自己捅破的話,觀眾恐怕根本意識不到這些微小失誤的存在。
台下:八旬三老起立鼓掌
和每次人藝新劇首演時的慣例一樣,前天晚上,首都劇場第一排居中的座位留給了幾位老藝術家們。此次來為新版《推銷員之死》捧場的,是鄭榕、藍天野和蘇民這三位八旬老人。令人敬佩的是,這齣戲全場演出近3個小時,三位老藝術家都堅持看到了最後。演員謝幕時,腿腳不太靈便的鄭榕老先生竟然甩了柺棍,佝僂著腰,慢慢地站了起來。老人家的這一舉動,可嚇壞了劇場的工作人員,大家趕緊都簇擁到了他的身邊。
演出結束後,幾位老人還不盡興,又專門來到後臺向年輕人表示祝賀。鄭榕對丁志誠説:“你把人物心裏好多東西都挖掘出來了!好,真的好!我特感動!你們要有信心,這個戲一定能成,因為它跟現在的觀眾連著心呢!”藍天野老師更是緊緊摟住盧芳,向她祝賀。盧芳像個孩子似的癟嘴説自己沒演好,老爺子告訴她:“你就演自己的,沒什麼!”簡單一句話,就讓臉上還帶著淚痕的她一下子踏實了許多。
新版《推銷員之死》首輪演出將持續至4月19日。
回首往事
中國觀眾當年
看不懂“推銷員”
1981年左右,當時的北京人藝院長曹禺和英若誠在阿瑟·米勒來華時向其發出邀請,希望他有機會為北京人藝執導一部戲,劇目可以由米勒自己選擇。1982年,曹禺趁去美國講學的機會再次和英若誠拜訪了米勒,幾位藝術家終於敲定,由米勒到北京人藝導演他的作品《推銷員之死》。1983年5月7日,該劇在首都劇場首演,第一輪演出持續到8月18日,共演出50多場,並出現了場場爆滿的盛況,影響巨大。
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還處於改革開放之初,和劇中表現的上世紀40年代的美國社會大相徑庭。當時,中國還沒有推銷員這個職業,演員們只能通過想像來闡釋他們對人物形象及美國社會的理解,而觀眾們對有些細節也不甚明白,比如不了解“分期付款”的概念,也想不通男主人公威利既然是個美國社會底層的人,為什麼他們家有別墅、汽車、冰箱和電視。
英若誠先生離世後,這齣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20多年沒有再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演出過。此次“推銷員”復活,有老戲迷感慨地説:“今天的我們已經和劇中人的生活接軌了,應該能夠看得懂這齣戲的深刻內涵了。”
文藝快評
夢想與夢碎的戲劇人生
解璽璋
人生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現實的與夢想的。很多時候,這兩種人生交織在一個人的身上,很難分得一清二楚。推銷員威利讓我們看到的就是這種糾纏在一起的複雜狀態。他的生活無疑是現實的,生老病死、柴米油鹽,時時可能把他從夢中驚醒,妻子琳達手裏的帳單,房貸、分期付款的汽車和電冰箱,都不能讓他無動於衷。但他覺得,生活總是要有盼頭、有希望的,哪怕這種盼頭和希望是那麼的遙遠,那麼不現實。
對於這樣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靠“推銷自己”而維持其基本生存、養家糊口的人來説,這很正常,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他一直所夢想著的,無非是還清家裏所有的分期付款,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兩個兒子都很有出息,繼承了自己的事業;雖然活著的時候他把笑臉給了每一個他所面對的人,但他希望死後能得到人們的尊重,能有很多人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他的葬禮。
但生活的殘酷就在於,即使是這樣一點點微薄的希望,他都沒有得到。生活真的是太吝嗇了,吝嗇得近乎殘忍。威利自己也許不覺得,臨死前他還特意買了菜籽,要在院子裏種胡蘿蔔呢。他還想像著自己以死換來的兩萬美元保險金,會給這個家庭以及兩個兒子的未來帶來多麼大的希望。丁志誠努力演出了這個人物的單純與複雜。單純是這個人物自身的稟賦,複雜則是這個人物形象所傳達出來的內涵,而丁志誠的表現將這一切處理得渾然一體而又層次分明。
面對威利這樣一個人物,作為旁觀者的我們,感情其實是相當複雜的。既有不滿于他的缺少自知之明,猶如他的兒子所説,“他始終不明白自己是什麼人”;又有對於他的深深的同情,畢竟他連最起碼的自由都沒有享受到,“我們三十五年來頭一回眼看就誰的也不欠了,都清了,他只要有一點點工資就都夠了。他連牙科醫生的賬都付清了”,但他卻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用這種方式使自己得到了解脫。
導演李六乙對舞臺的處理以及對演員表演的要求,明顯區別於1983年版阿瑟·米勒和英若誠聯合執導的《推銷員之死》。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近三十年來中國戲劇在舞臺時空觀念上的進步,以及演員表演觀念的巨大變化。三十年前,人們糾結于婚外情能否表現、演員是否可以在舞臺上接吻,以及演員是否要戴假鼻子和金髮套……最終實現的所謂藝術上的突破,常常表現在這些方面,而舞臺基本上還是一個寫實的舞臺,不僅有逼真的布景,演員的表演也仍然遵循了現實主義的理念。
李六乙這一版對舞臺時空的處理則明顯地優於前者,更加開放,也更加自由。時間是流動的,也是跳躍的,人物在時間隧道裏自由往來,隨意穿插,增加了演員表演的難度,演員常常要在瞬間從一種情境或情緒轉向另一種情境或情緒,他們的表現是相當成功的,有些場景的處理和銜接幾乎達到了天衣無縫和不露痕跡的地步。比如威利和哥哥本的幾次對話,就給人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並不覺得生硬。那一面巨大的墻壁和隨意擺放的桌椅及其他道具,使舞臺在靈動中還保持了強大的壓迫感,在這面大墻的下面,任何人都顯得十分渺小。
有意思的是,這種帶有象徵性和表現性的舞臺和表演,並不影響觀眾從現實性的角度去感受和理解這個作品傳達出來的資訊,我想,很有可能是威利一家就生活在我們的周圍,我們對他們這家人以及他們的不幸遭遇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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