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紅花對話夏彥國:烏托邦不再,新宋莊僅僅是個居所
時間:2010年9月11日
地點:宋莊某地
夏彥國:我們就隨意聊吧,你第一次去宋莊是什麼時候?
藏紅花:我記得有一年宋莊藝術節,應該是07年。那是我第一次去宋莊,進去以後看到有人在放鞭炮,我開始以為村民在放呢,後來才知道是為展覽開幕放的。
夏彥國:那次我也去了,感覺跟趕廟會一樣。那時候你有沒有走訪過一些藝術家工作室,有什麼樣的感受?
藏紅花:那時候我們沒有走訪宋莊的藝術家,去看了一下展覽,看了看宋莊藝術節,覺得宋莊挺大的,但是特別亂。
夏彥國:你後來去宋莊的次數是不是比較多了一些?
藏紅花:零八、零九年都去過宋莊,零九年拍片子去的就比較多了,宋莊變化很大。
夏彥國:哪些變化?
藏紅花:街道、建築物和人,這裡的建築風格很不統一,當然跟這個時代中國所有的城鄉接合部差不多。最初從圓明園遷過來的幾個人,方力鈞、劉偉他們七個人,以老栗為核心,集中生活在小堡村,後來才發展到現在的宋莊鎮。隨著大批藝術家的進入,現在又來了很多從其他藝術區遷過來的藝術家,居住在這裡的人越來越多,聽説已達到上萬人,藝術家就有4000多,還有很多相關行業從業人員,做畫框的、賣畫的、街上擺攤兒的,各色人等,魚龍混雜。
夏彥國:我06年第一次跟朋友去宋莊。在這之前,我看到網上有個藝術家説沒錢吃飯,早上睡醒了,就曬曬太陽,中午就對著天空打飛機,下午找個地方蹭頓飯,這好像是夢境一樣。宋莊看起來像圓明園時候的藝術狀態,但是其實不然,圓明園有政治壓力,大家還有個反抗的對象,在宋莊就剩下抽象的理想,很烏托邦。06年我到宋莊,晚上跟幾個帶有宋莊風格的藝術家一起吃飯,大家都是在討論畫什麼好,對於未來都很茫然。就好像我小時候在農村,晚上農民聊明天干什麼,明年種什麼一樣,聊完就忘掉了。
藏紅花:紀錄片裏我問過老栗,我説:您覺得宋莊烏托邦的理想實現了嗎?他回答:不可能了。
夏彥國:烏托邦肯定是沒有了。隨著藝術市場好起來,當然也隨著宋莊鎮政府慢慢有錢了,開始注重面子工程了,房子好點了,街道整齊了。而且修那個路,又不像城裏面的路乾淨,車過去土揚起很多,跟一般農村沒有什麼區別。一開始宋莊給我的印象不太好,我也曾寫文章説過宋莊給我的印象就是中國當代藝術的收容所,只要跟藝術沾點邊的,都可以收。
藏紅花:是的,都是藝術的名義生存在這裡。
夏彥國:藝術市場好起來後,宋莊的房地産項目開始多起來,美術館多起來,很多有錢人開始盯著這塊地。當然,我也看到有些藝術家從窮到非常富裕的情況,宋莊藝術家生活水準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藝術家從07年、08年的時候不再相信老栗,之前聽説大家都是衝著教父去的,再往後,他們發現栗老師也幫不了他們什麼,經常聽到私下藝術家在抱怨,大概的意思是他們把老栗當教父,但是老栗不把我們當家裏人。而藝術市場在某種程度上幫栗老師解決了一下壓力,藝術家開始相信資本,不相信烏托邦,不相信老栗,尤其現在的年輕人,不相信什麼山頭。
藏紅花:是藝術家的問題,自己的表達最重要,而不應該僅僅關注自己的價位,甚至有點投機思想,希望能被老栗點石成金。任何領域都有一套成功學,但是藝術家不應該有,這是毀掉天才的最好辦法。
夏彥國:嗯,藝術創作需要天賦,可以取得世俗的成功,但不一定能創作出偉大的作品。接著我剛才的説,近幾年,藝術市場好起來,加上網路資訊的傳播甚至改變了人們的思維方式,再加上各種真實的災難,我們的生活開始沒有焦點。老栗在宋莊也不是焦點了。經濟結構的變化導致了生活方式的變化,最後導致了宋莊群體藝術家自由精神的解體。
藏紅花:是的,我有同感。跟深居底層的藝術家交談,他們覺得宋莊已經是不堪的現實,越來越沒有美感,越來越不自然。被資本操作的,被政府操控,玩于掌骨。甚至一直強調“重要的不是藝術”的老栗,自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不是藝術,現在重要的不僅僅不是藝術了,還包括重要的不是藝術家,重要的不是藝術批評家,重要的也不是老栗,誰都不重要了,現在就是利益。因為老一代藝術家的使命完成了,宋莊變成動物莊園,不斷涌進的年輕藝術家是不是還要做著那個夢,還要學習這種成功的案例。有藝術家把自己打扮成成功人士,躋身商界和娛樂界,聚光燈下,杯光交斛中,或許能夠找到一種虛幻的成功感吧,這恰恰反映了他們精神世界的虛弱。
最近,有位成功藝術家出了本書,絕對是藝術領域最經典的一部成功學文本,這讓我感到無比驚訝。因為藝術史上從來沒有所謂成功的藝術大師會寫一本這樣的書,達利、杜尚、畢加索,古今中外,在藝術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可是這樣的藝術家,這種運氣和僥倖不可重復,就像一個農民成為打工皇帝一樣,這個時代造就了一種中國夢想。一夜暴富是有可能的,但是靠咀嚼著這樣的夢去生活,而且把它當成自己的人生目標,就會很焦慮。
我在做一個紀錄片也叫《玲瓏塔》,講宋莊故事,當然這個故事得從圓明園講起,從圓明園到小堡,再從小堡到現在的宋莊。我覺得宋莊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行政劃分或者是一個地理概念,它是一種現象,呈現了一種跟這個瘋狂的時代同樣瘋狂的藝術生態。老栗當初或許是想製造一個烏托邦。但是,這幾年宋莊的發展,導致的是農民瘋了,政府官員瘋了,藝術家也瘋了,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個現實更荒誕的了。
夏彥國:研究當代藝術這幾年發展的現狀,宋莊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對象來研究。居住在宋莊那個莊子上的藝術家,更是我們研究的對象,他們的構成已經開始變化了。藝術創作開始多元化,不再是大腦袋,哭笑的,不再模倣政治波普、艷俗藝術。
藏紅花:風格化的時代應該終結了。一些符號,幾種圖式是不能概括這個紛繁的時代的,更不能表現藝術家的個性,樣式主義註定是要過去的。在這之前,藝術市場最火的時候,尤其是年輕藝術家,似乎都是在模倣前人的成功,創作的作品都與自身的生命體驗無關。因為我們不能忘記前一批所謂成功的大腕,是被選擇的,被玩家和藏家給選擇,跟時尚界和媒體合謀,跟他自己的智商、才情、藝術水準都沒有太大關係。所以藝術家怎麼選擇自己的道路,未來的藝術家是不是還要永遠仰望著幾個光頭,大板牙,苦哈哈的甘心自己做草根、底層,這就是問題。藝術它的豐富性和複雜性正好反映了這個社會現實的豐富性和複雜性。最近網上説,宋莊應該叫宋莊大芬村,藝術家批量生産藝術品,再貼上宋莊製造的標簽,典型的宋莊生産模式。
夏彥國:變化一直在持續。尤其是在去年,北京各個藝術區都在拆遷,只有宋莊作為官方藝術區給留下來了。拆遷之後的藝術家無處可去,有的迫不得已來到了宋莊。宋莊經過這幾年的發展,在戶籍管理上也相對成熟,來這裡的藝術家也可以像村民一樣生活。但是,我想,這也意味著藝術家從散養到圈養的開始。我擔憂來這裡的人慢慢沒有了生氣,跟城裏的百姓一樣,開始穩定,而一旦穩定下來,就需要維護正常的穩定的物質基礎,於是物質壓力會逐漸跟城裏人一樣。然後變得越來越理性。中國現在不缺理性的藝術家,缺感性的藝術家。
藏紅花:我們的生活過於機械化。
夏彥國:對,跟現在這個時代一樣變得機械化了。中國更多的藝術家,因為市場的原因,越來越理性,他們知道畫什麼,知道做什麼,哪一步需要怎麼做,都是非常非常理性的,非常週密的計劃。
藏紅花:包括對個人成功的運作,都是非常有步驟有設計的。
夏彥國:對,像溫老師文章《野狗莊雜記》裏談到的網路遊戲,從一開始是狗崽到狗屌,最後到狗聖這幾個環節,一步步往上成功。
藏紅花:他這是一種調侃,但是喜笑怒罵中充滿了嚴肅的思考和判斷。
夏彥國:讀他的文章挺給勁的,令人興奮。他的文筆好,圈內的評論家,現在的文章沒有寫的文采飛揚的,我們現在中國的評論家跟藝術家已經快差不多了,越來越理性,看到一個作品,越來越理性知道怎麼去套方塊,有固定的模式。批評家應該是很理性的思維去分析問題的,但是目前來説,理性的過於機械。這個社會生活,誰都希望更富有,但是我們這個社會也出了一些問題,所有的東西都是以金錢為目的,就像白岩松前兩天剛出了一本書叫《幸福了嗎》,也談到了我們價值觀出了問題,我們的價值觀不再去崇尚生活美好的東西,精神上幸福的東西,所有的焦點全聚集到物質上,我們政府的宣傳,大學的教育,整個社會的傳媒機構所傳播給我們價值觀就是物質,但是我一直在想,一個藝術家應該超越這些東西的,相反,我們的藝術家沒有超越這些東西,反而比大眾更加踴躍的去追逐這些金錢和利益的東西,在這個時候天才的東西肯定要流失掉。我一直以為藝術家應該算是最出色的知識分子,可是看看我們現在的當代藝術到底給社會創作了什麼價值!
藏紅花:金融危機,藝術市場泡沫破滅以後,藝術家才開始明白了,自己只不過是資本遊戲的玩物,藝術品也不過是資本鏈條中的一環。
夏彥國:但是新的一輪泡沫又會被吹起來。
藏紅花:所以我覺得我們這一代年輕藝術家應該警惕,上一輪的泡沫怎麼産生的,到最後這個泡沫怎麼破滅的,應該思考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夏彥國:你在拍紀錄片的時候,採訪對象都是老一代的人?
藏紅花:不是的,為什麼叫《玲瓏塔》,其實是以方力鈞在2009年藝術節時做的,矗立在宋莊中心環島的一個七層塔形雕塑命名的。我問過方力鈞這個作品的創作思路,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當然我覺得對宋莊的社會形態來講,這個塔是最貼切不過的,是個象徵物。
夏彥國:我第一次看到那作品,感覺那是男性生殖器象徵。
藏紅花:拍攝紀錄片時有很多人跟我談起這個塔,眾説紛紜。比如宋莊鎮胡書記説,村民們認為這個塔代表了金木水火土,土生金,這是農民的想法。老栗提起這個塔,認為它代表了宋莊藝術家貧富差距導致的階層劃分。我看這個作品是方力鈞毫不掩飾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巔峰,也就是塔的金頂的歷程。
夏彥國:他有一道很嚴謹的成功哲學。當然我個人覺得他早期作品畫的好,而且他的智商情商比其他成名藝術家還要高很多。你在宋莊有沒有拍到年輕人對塔的看法?
藏紅花:也有年輕人看到這個塔很漠然,因為整個宋莊似乎都與他們無關,何況一個雕塑。這些年輕人很多都是剛剛到宋莊的,他們沒有經歷過宋莊這些年的變遷,也不了解不關心宋莊的人和事,沒有把自己當成宋莊居民。
夏彥國:你談到的一點很好,現在年輕的藝術家他們因為別的原因來到宋莊,跟宋莊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藏紅花:對啊,不需要知道你宋莊的歷史,這跟他自己沒有關係。
夏彥國:宋莊在這些年輕藝術家眼裏面,就是一個居住的地兒,工作室所在地,創作的地方,今天下午有的藝術家跟我講,她住在別的地方,只是來宋莊這個地方畫畫。
藏紅花:因為宋莊這幾年會有相對穩定的條件,也有比較高的大點的空間和畫室,他們來到這兒,他們不關心畫室之外的東西。
夏彥國:不再關心以前大家談到宋莊的現象,宋莊群體的特徵,現在年輕人他們到宋莊已經不再考慮宋莊以前的東西,他們相對自閉,多躲在自己的工作室畫畫。
藏紅花:他們覺得在宋莊也好,哪也好,我只不過在畫室裏面而已。
夏彥國:不像和三四年前,大家説起宋莊的藝術家覺得很沒面子的樣子。
藏紅花:我們這一代沒有歷史負擔,也不需要這些負擔,相對更自由一些,從物質層面,從社會的資訊這些層面,社會的資訊量也足夠,他們在家裏上上網,畫畫畫兒,有點自得其樂,不需要跟外界過多的發生關係。
夏彥國:你覺得我們這次展覽的藝術家,通過跟他們之間的交流溝通,你覺得他們之間有沒有一個特徵?
藏紅花:更自我了,好像都很理性,我是這種感覺。
夏彥國:你説他們理性,在生活上理性還是在創作上理性?
藏紅花:在生活上,當然創作上也感覺不到特別的激情,這一代人可能缺乏痛苦。
夏彥國:但是不缺壓力。
藏紅花:對,這種壓力是一個很慢的東西,慢慢的憋,也許能憋出一些東西來。
夏彥國:説白了一點,現在年輕人都很柔軟,那天跟溫老師聊,我説現在年輕人有思想有判斷但是不表態不行動。後來,我看到他在文章中談到,他覺得現在的人心靈和身體都很軟弱。好像是這個意思。
藏紅花:我們跟這些年輕的藝術家是同時代的人,我們有自己的體會,就像我們無法完全理解上一代一樣。
夏彥國:為什麼説現在年輕人心理很強大,身體很瘦弱呢?大家都明白事兒,你打我一下,我也知道疼,但是我打不過你,我就不跟你打,基本上屬於打不過就跑,沒有痛到反抗的時候,生活説的再痛苦,活著是沒問題的,而且大部分的藝術家,年輕藝術家稍微畫的不錯的,生活基本上沒問題,在生活沒問題的情況下,沒人去鬧事,大家活的相對安逸一些。
藏紅花:他們不需要有這些負擔,這些負擔是上一輩人已經承擔了的東西,這一輩不需要沉重,但他們有他們的問題,就像你説的他們有困惑。
夏彥國:社會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時代變化非常快,資訊更替的速度特別快,快到以至於大家不能把注意力放到任何一個問題上,我説到現在沒有焦點可言,所有事情都在瞬間必須找到答案,沒有答案,這個問題就過去了,就下一個問題了。
藏紅花:就被覆蓋了。
夏彥國:就被覆蓋了,不像以前時間節奏都很慢,你可以在幾天幾月幾年時間思考一個問題,現在跟搶答題一樣,新問題層出不窮,在有限的時間裏回答不了第一個問題,第二問題就會馬上覆蓋第一個,以後更是來不及回憶。
藏紅花:這個時代很難有讓人為之奮鬥一生的那種崇高感,所以大家都顯得有點急功近利。宋莊有一個詩人叫何路,一個朋友給何路寫了一首詩,有一句是:詩人,你是這個世界上女人最大的天敵。因為詩人如果沒有別的職業的話,他過的應該是純精神性的生活。何路是個智慧的人,他懂得什麼該放下,所以他擁有的是大自在。説起這些,我又想到片山,也是老圓明園,前一陣他做了一個展覽叫“片甲不留”,當場把自己二十年的近兩百件作品全部贈與參觀者,真是徹底。
夏彥國: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觀點,大家標準都是一樣的,精神已經不重要了,物質是最重要的。我想現在藝術家的創作缺少了一些激情,像白領一樣的工作和生活。也就是説生活太正常太安逸了。今天看到“建構之維”這個展覽的畫冊,畫冊上羅中立先生説的一句話,我們的國家現在“政治昌明,經濟繁榮,民族和諧”等等,可能大部分藝術家跟他想的差不多,覺得我們國家非常繁榮,非常和諧。我實在難以理解。
接下來,我們聊聊這個展覽的情況。你怎麼看待這次展覽?我個人覺得這次展覽對於宋莊來説是個新的展覽,因為這次大部分參展的藝術家都很年輕,多是剛到宋莊,對宋莊沒有什麼認同感,他們只是在這裡畫畫。也就是這次展覽是生活方式改變之後的新宋莊的藝術家創作呈現。這次展覽另外一個特點就是跟雲南藝術家的交流,我看到雲南青年藝術家的作品也非常不錯,他們的生活節奏相對會慢些,沒有北京這麼繁華和喧鬧,沒有那麼多的人際關係,創作和生活相對會單調些。兩地藝術家可以多交流一下生活和創作的一些心理感受。
藏紅花:讓宋莊的年輕藝術家跟雲南年輕藝術家進行交流,一起探討藝術家到底應該擁有怎樣的生活方式。宋莊很多藝術家並不認同在宋莊的生存狀態和生活方式,很多人都表示這是無奈之舉,總是拆遷,沒有安全感,他們覺得相對在宋莊有個著落,但是我發現很多年輕人沒有長久呆在宋莊的計劃,很多人覺得宋莊拆不拆無所謂,打造什麼中央藝術區也跟自己沒關係,我認為這是對的,這一代人可能慢慢都會想明白。
夏彥國:我們現在這代年輕人,在社會中生存狀態基本上處於懸浮狀態,上不了天,下不了地的,唯一能動的就是動動自己的手,動動自己的腳,能幹好事兒幹好事兒,能幹壞事兒幹點壞事兒,也只能這麼著了。
藏紅花:聽起來有點消極,我們還是多做點好事吧。
夏彥國:呵呵,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