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南溟
1960年格林伯格發表了《現代主義繪畫》,這是格林伯格對自己三十年來批評理論的一次小結,梳理出了他自己的現代藝術的來龍去脈。當然,進入1960年代,格林伯格時代已經完成,他的批評要麼是自我延伸,比如他推出的“後繪畫性抽象”(或者是後涂繪性抽象),要麼是批判與他相抵觸的藝術,比如批判美國60年代興起的波普藝術,要麼就是説明有哪些觀念是被人誤解的,比如格林伯格對他在《現代主義繪畫》一文中所陳述的“現代藝術的基本原理”的真實意圖的説明,1978年,格林伯格在這篇文章後面加了一個“後記”:
上面的文字(指《現代主義繪畫》,作者注)最早發表于1960年,是由美國之聲(the Voice of America)出版的系列小冊子當中的一部分,曾在同一年春天由同一家廣播機構播出過。在經過極少許字眼的更動後,它重印于巴黎《藝術與文學》(Art and Literature) 1965年春季號上,後來則被收入戈萊格裏·巴特科克(Gregory Battcock)1966年主編的文選《新藝術》(The New Art)中。
我想借此機會更正一個錯誤,一個有關闡釋非關事實的錯誤。許多讀者儘管遠不是全部,似乎把我在這裡勾勒出來的現代藝術的“基本原理”視為作者本人所採納的立場,也就是認為作者所描述的當然也是他所宣揚的。這或許是文風或修辭之錯。然而,仔細地閱讀一下他寫的東西,就會發現,他絕沒有表示他贊成、信奉他所描繪的東西(在“純粹”和“純粹性”這兩個詞上打上的引號可以清楚無誤地表明這一點)。作者試圖部分地解釋,過去一百多年裏最好的藝術是如何産生的,但他並不是在暗示它不得不如此産生,更不是在暗示將來最好的藝術也必須如此産生。“純粹”藝術只是一種管用的錯覺,但這並沒有使它不再是一種錯覺。它繼續管用這種可能性同樣也不能使它不再是錯覺。
有關我寫了什麼的演繹還有很多,多數都顯得很可笑:什麼我認為平面性以及對平面的劃定不僅是繪畫藝術的限定條件,還是繪畫藝術的美學品質的標準;什麼一件藝術品對一種藝術的自我批判推進得越遠,這件藝術品就越好,等等。這些使我,事實上是任何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以這種方式作出審美判斷的哲學家或藝術史家,在這裡表達的更多的是他或她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我的意思(格林伯格《現代主義繪畫》後記,沈語冰譯,收入沈語冰編著《藝術學經典文獻導讀書係·美術卷》,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正如格林伯格自己説的,他的“現代藝術基本原理”在後來人的闡釋和演繹中強化概括成為了決定論,當然格林伯格寫這個《後記》是為了否認這樣一個藝術決定論的思維模式,格林伯格的上述聲明是要明確提出他所提出的那一套繪畫理論只是藝術史的或然性的東西,而不是必然性的東西,所以他説只是“試圖部分地解釋,過去一百多年裏最好的藝術是如何産生的,但他並不是在暗示它不得不如此産生,更不是在暗示將來最好的藝術也必須如此産生”。格林伯格這個《後記》對我們今天的批評界也是一個提醒,當格林伯格的批評在我們這裡流行開來以後(其實只是把片言只語作為至理名言而使用的時候),它既不能被理解為藝術史中必然是這樣的,只有這樣才是符合藝術規律的本體論,更何況,那些拿格林伯格的“純粹性”作為反對當代藝術的跨學科的理由完全是基於對格林伯格批評文本的不了解的基礎上的。而事實上,格林伯格的批評實踐,如果要説它是藝術的基本原理,那也不是格林伯格自己絕對信奉和讚賞的。格林伯格在開始從事藝術批評的時候,即抽象表現主義還只是剛開始,其價值不被世人所認可,他用無庸置疑的語氣,來選擇藝術中還有像抽象表現主義這樣的可能性的形式,那只是他用個人經驗在告訴人們,藝術還有這樣的可能性,而對現代主義繪畫史的描述,從很大程度上來説,只是格林伯格其中的一個闡釋空間,在這裡,格林伯格做的是一個課題研究,即在他的批評實踐中,有哪些藝術史因素可以被提煉出來作為新的出發點,而不是説,其他的藝術的東西就不能從其他的範圍內被提煉出來。所以相對於我們,習慣於將一個命題包攬全部的批評方法論,格林伯格只是做了一個很小的課題,第一個課題是藝術史中的輪廓線如何平面化,第二個課題是藝術史中的涂繪如何走向後涂繪,然後這就成了格林伯格所實現的兩個前衛方案,對格林伯格的現代藝術基本原理的決定論理解是因為接受者先入為主了自己的決定論,所以對格林伯格所認為的現代主義繪畫作出了註定是這樣的理解,格林伯格在這篇《後記》中要説的是,這種接受者對他這一明明是很小的課題而進行的無限擴大化的使用,都不屬於他本身的意圖,都是接受者在接受過程中簡單化的結果,而格林伯格所有的在論述中的絕對肯定的語氣,就像格林伯格自己所説的只是出於“文風或修辭之錯”。一線批評是破冰船在破堅固的冰,而不是順風船在江湖飄,它的姿態當然是吃力而不瀟灑的。離開了格林伯格的批評所處的歷史環境就無法理解格林伯格何以要這樣強調他的這種個人經驗,藝術史家和哲學家用藝術規律論對格林伯格所作的總結,讓格林伯格很不滿意,而格林伯格的批評也告訴人們,大批評家是做小課題的,羅傑-弗萊也是一樣,找了一個塞尚作為案例,它只是某一點上的所作所為,而小批評家才做大課題的,大到無所不包,但仍然是用現存知識對現象進行描述而已。
所以説“純粹性”作為格林伯格的藝術假設,可以讓新的形式有生長的落腳點,而去掉純粹性之外的一切因素,目的是為了實現它的純粹性的假設,格林伯格的這個後記其實是對他在1940年《走向更新的拉奧孔》中已經聲明過的他的前衛方案只是一個方案的再一次補充。只不過,1940年格林伯格的方案還沒有實現,而1978年格林伯格的年代早已經結束。在現代主義藝術史中(這裡的現代主義藝術史包括現代藝術和前衛藝術),格林伯格只是在現代藝術中找到了某一個生長點,當然對一個現代主義藝術史(還應該包括現代主義中的達達的“前衛藝術”而不僅僅是塞尚“現代藝術”),格林伯格所作的努力也只是其中一個很小的方面,這個方面正如我在討論格林伯格的批評理論時所概括的,格林伯格的兩次前衛方案,一次是從立體主義而波洛克,一次是後繪畫性抽象,正如他自己説的後繪畫性抽象只是沃爾夫林的線與涂繪這一對範疇中的涂繪這個關鍵詞加以實驗,格林伯格把這種繪畫當作一個課題來討論,其意圖即在於,在這麼多藝術現象面前,有哪些方面還可以加以突破的,所以格林伯格只是提供了藝術的可能性的方案,當然還有很多方案可以由其他的批評家來提出,或者還有其他的藝術史線索可以有其他的批評家去選擇,就整個現代主義藝術史來説,當然有很多可以作為線索的並在可能性上加以思考的,格林伯格要排斥這個排斥那個,只是想説明他的方案只有當它與其他方案不同的時候,它才能是這個方案而不是那個方案,所以格林伯格在《現代主義繪畫》這個後記中聲明,並不是他的方案就是絕對的自己的立場和態度,就有這樣的一個角度。把格林伯格強調的平面性、限定性作為必然的規律,那是藝術史家和哲學的強加給格林伯格的。如果誰以格林伯格為例來説明這種藝術的規律並以此作為教條來談論所謂的藝術本體論,那就讓這些人去讀一讀格林伯格自己寫的這個《後記》。因為批評實踐之與藝術史,用我的話加以引伸——關心的是如何豐富它,而不是如何規定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