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燦燦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處瀰漫著一片混亂”——葉芝
時至今日,藝術已不再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公式。近30年的中國當代藝術使藝術走上了一條極其複雜、艱澀的道路,新的樣式與思想令人應接不暇。藝術家及理論者既強調文化的自由與多元,又對同時代的“傳統”藝術家進行批判,另立標準。而觀看和描述這些藝術作品同樣成為一件困難的事情,立場與價值底色的交織使得絕對真理成為各自言説的準則與法度。但這也説明特殊的中國情景所導致的人類生存和境遇本身更困難、更複雜,更難以索解和把握,前現代、現代和後現代的交織與共生加劇了現實社會的破裂和人的異化。
藝術的複雜與世界的複雜是一致的。也正是日漸複雜的藝術概念與形式才真正的傳達了世界的困境,傳達了藝術家個體經驗的內在與外在的世界圖景。單從藝術層面來看,70年代末的文化啟蒙、85美術新潮的思想革命、90年代初的政治現實、90年代中、後期的語言實驗和文化身份等問題相互糾纏,問題始終懸置,伴隨著資本與官僚雙重權力的介入,現狀總要比想像之中複雜的多。而從藝術家的內在層面來看,弗洛伊德發現了潛意識的存在,榮格提出了集體無意識,存在主義驗證了生存的荒誕性與非理性,馬克思主義發現了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物化”與“異化”本質等等。這一切構成了一種複雜的文明現狀,直接影響了藝術的延伸與創新。反之,藝術同樣是表達和把握這個世界最形象、最自覺的方式,同時也是最曲折的方式。它區別於直截了當的社會研究與邏輯推理,並借用了大量的其他學科的知識與方法,似乎要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視覺開放場域,這種曲折的藝術形式觸及了最核心的藝術問題:“世界是什麼”和“什麼是藝術 ”的同構與重疊。
曲折的藝術形式使得藝術的精神也成為最為複雜的精神體系,因此對藝術的研究甚至要比對現實世界的研究更為複雜,這也是藝術超越現實世界的價值之所在。一方面藝術家表達了其所理解與感知的世界,另一方面藝術家運用各種形式與方法去表達世界。而對藝術家怎麼樣去表達世界的研究成為近幾年藝術批評的一個轉變。研究的重心不在僅僅停留于表達的內容和意義,而是通過研究藝術作品的引言與結論、思想與物化、觀念與形式之間的連結和轉化,尋找表達方法的裂縫來重構藝術的概念和邊界。然而,新的藝術概念的産生並不僅僅是藝術內部問題的推導,它同樣也需要比較,與歷史、現狀、其他學科的比較。並通過這樣的方法尋找用藝術視角所表達的現實之中人類生存的普遍境遇和重大精神命題,又通過藝術提升這一本質論的反映結果,感受世界之中的困擾與希望、焦慮與夢想。此外,對具有創新性和實驗性的藝術形式的研究,則是對藝術發展可能性的開放性和探索性的梳理。
藝術形式的複雜化可以説根源於藝術家世界觀及觀看方法的變化。藝術不再停留于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簡單眼映論之中,瓦解了藝術作為傳達知識、再現現實世界本身波瀾壯闊的圖景、揭露所謂世界本質的工具唯一性。雖然,藝術始終難於逃脫反映論的本質,所有的念頭與思想的起初都源自於現實世界的經驗和情景,並成為針對現實世界的一種另類語言。但其並不再是不證自明的哲學依據,也不再局限于用藝術去反映和證明世界的本質與規律。藝術成為了一種建立在日常經驗和知識邏輯體系之上的想像與幻想,念頭與藝術創作過程中的偶然瞬間成為預設陰謀與意義的意外。
藝術的意外在藝術家那裏:世界變成了無序的、沒有本質與絕對中心思想,甚至是荒誕的,藝術成為一種言説的烏托邦。它逃脫了藝術語言的糾葛和知識與經驗的控制,成為被直覺與瞬間念頭所誘發的突發奇想。或者説,藝術創作過程中的意外導致了藝術結果的意外,這種意外區別於已知藝術史與現實社會的模式化。即便它不夠深刻、缺乏邏輯性,正如地質資源一樣,拓展了礦脈並不意味著發現了礦藏,但礦脈的延伸意味著接近新礦藏的可能,至少,未來不僅意味著時間,它也彰顯了一種態度。與此同時,世界的意外也在同時發生,在時間流逝的任何下一秒,都是一種新的開始,它同樣構建了新的理論體系和世界觀。在這個意義上,沒有絕對性的創新,也沒有絕對性的割裂,藝術家的作品在發生之時,已經作為世界的一部分,成為真實的存在。
藝術複雜性的另外一個特徵來源於對世界的自我化與個人性的強調。每個藝術家都有自己的指紋,每種風格即便是一種沿襲也是異化的、獨立的,即使最微弱的差別,也被深深的烙上藝術家自我的世界,藝術越來越成為藝術家個人精神的漫遊與形式曆險。藝術作品也成為藝術家自我和世界關係的最形象的延伸。而今天的中國社會現狀卻擴張了藝術家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使得自我世界與外部世界産生分裂。直覺的漂泊感和個人被世界的放逐使得人被異化,在世界中感到陌生與疏離。在藝術創作中,一方面藝術家面對著一個分裂的世界,一個中心四散、經驗游離的世界,總體性和統一性成為難題,另一方面藝術家總是幻想藝術能夠呈現出某種整體的、確定的、精準的世界圖式,追求某種深度思考和對世界的整合把握,甚至藝術成為試圖追求對自我與世界的救贖和推動,同時這種嚮往成為藝術創作的動機。這是藝術在今天面臨的悖論:試圖整合、確立自己的世界卻是一個永無止境、永無抵達的圍城與追逐。
藝術在今天成為了一種不確定性的概念,它的邊界在不斷被藝術家所拓展,藝術家已然成為生産新藝術的源頭,在源頭之後則是重疊的世界與共生的資源。但這並不寓意著藝術成為一些故弄玄虛行為的代言,藝術仍舊具備不斷延續與變遷的規則與基本點。視覺性依舊是把握視覺藝術的基本途徑,也是進入畫面背後語義的必然通道。在藝術的悖論之處,藝術家如何表達世界,如何利用重疊的經驗與共生的意識成為觀看作品的要素之一。藝術前所未有的複雜性和悖論點使得藝術在形式上暴露出其內部結構的縫隙,通過捕捉和分析這些縫隙,正是研究與了解“世界是什麼”“什麼是藝術”的通道。
對於藝術作品裂縫的研究區別於對其語義的研究方法,語義研究側重於作品內容的分析,例如作品的主題,時代背景、類型,並研究其與社會、政治之間的關係,最後進入文化學層面的思想與情境的分析,歸納出作品的主旨和意義。對作品裂縫的研究,同樣區別於形式分析,形式分析通過研究作品的造型特徵、色彩語言、空間關係、敘事結構、圖像序列來完成風格語言的歸納與推動。解構作品的形式與語義,尋找作品的裂縫,追問“什麼樣的問題”被“怎麼樣表達”、“為何選擇這樣的表達”,並通過分析得出“為什麼會這樣”。以藝術學為前提,對藝術作品的分析更強調作品的內容、意識形態、文化哲學,是如何落實到藝術的視覺形式以及微觀敘事的層面上來的。這也是藝術理論分析區別於其他文化學科的基本點之一,更是藝術研究自身明確的內核和問題針對性。
同樣,藝術作品的不完整性也為研究藝術與世界的關係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缺口,藝術結構與藝術形式的內在矛盾便在缺口之中顯現。即使再“寫實”的藝術作品,對現象世界的零散片段組織與縫合的極為嚴謹,也不過是藝術家通過藝術材質製造的虛擬的整體、統一、真實的完美幻覺。只要在作品中透露出繪製的痕跡和顏料的本質,這一些都會被揭穿。同樣,即便對著這一問題具有自覺性的藝術家,也不過是再此陷入對此“問題”縫合表達的陷阱而已。但這仍給一些藝術家提供了無限拆解的機會,可悲的是,這種對藝術批評捉迷藏式的躲閃與反詰卻脫離了藝術作品本身,成了空口説玄思的闡釋過度。在藝術作品中組織藝術與世界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一件易事,複雜性與悖論成為始終懸置的問題。但,這片無限的海洋,也給藝術在未來的發展留下了餘地。
力圖分析藝術作品與外部世界之間縫合的痕跡,正是力圖分析藝術虛構性背後隱藏著的藝術和世界重疊與解構之間更為真實、深刻的關係。藝術在與世界交叉的過程中,沒有絕對的整體與自由,它受制於世界中永不整體、永不自由的限制。雖然藝術打開了一個烏托邦的窗口,淡化了工具主義和犬儒主義的色彩,但它仍是一種虛擬的幻覺和世界的意外。但,當藝術追求民主和自由的時候,它的工具主義和犬儒主義色彩又會重新燃起,它的批判面專制一旦真正的離去,這種藝術也將喪失其前衛性,進入庸俗世界。而當自由與民主成為過去式的時候,這種藝術也必然會被拋棄。
人們總是不自覺的依靠過去,卻口口聲聲的説:“自己朝向未來”。而未來又是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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