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錚
“空間轉向”的新探索
攝影從根本上來説,是一種處理空間的視覺方式。作為以透視法原理建立起來的觀看系統,攝影對於空間的這種幻覺塑造,進入20世紀一度被認為是一種保守的觀看與再現世界的方式,因此出現了如激進前衛的攝影蒙太奇的嘗試,以打破疑似三維空間對於人類視覺的主導。不過,進入20世紀後期,攝影對於空間的認識能力與再現能力,經過前衛藝術的考驗,再次來到以攝影本體的觀看方式強調空間的存在與空間政治的時代。這個傾向無論是在世界各國,還是在當今中國,都有豐富的探索事跡。從最近的一些事例看,當代攝影對於空間認識的變化,不僅僅體現於以空間為考察對象,以空間變化為主題,更體現在與當代社會變遷的各種議題,如全球化、記憶、社會性別、人與自然的關係、空間消費關係等方面結合起來展開思考的豐富實踐中。
空間,已經成為當代攝影的重要關注點之一。在一些當代攝影實踐中,空間不再是人的社會實踐與活動的背景與陪襯,而是直接反映人的意志與具體的社會實踐以及體現這種實踐的具體後果的場所。在這些作品中,作為主題的空間成為空間敘述的主語,也作為空間實踐的主角出現了。空間的敘事性、空間的符號性、空間的權力構造,空間的意識形態等等,通過空間本身而顯現。然而,受制于傳統的紀實報導攝影理念的影響與束縛,以往直接以空間為主題的實踐為數甚少。當然,這也與空間本身在過去的中國並沒有獲得多大的關注有相當關係。但事實上,中國的社會變動,尤其是過去幾十年來的變化,從來沒有像通過空間本身的變化所表現得那樣強烈。
當代中國所經歷的三十年改革,不可避免地會給攝影家們觀察社會變遷的眼光與手法帶來影響並引起變化。這包括了這些年來攝影家與藝術家們如何關注空間,如何以攝影來呈現空間,並通過這種呈現來展示社會的變遷的各種探索。攝影如何觀看社會的變化,如何展示通過空間表現出來的社會關係的變化以及空間自身的變化,以及空間對於形塑人的社會觀念起到了什麼作用,都包含在他們的豐富實踐中。中國攝影家與藝術家關注當代中國的空間以及空間變化,為當代攝影表現開創了一種新可能性。空間,成為了思考、反思當代社會變動的新的手段與視角。通過描述空間,他們也為攝影實踐的自身發展開拓出一個新的空間,同時也確立了一種呈現社會實踐的景象與景觀的新的視覺體裁與新手法。
過去,空間只是如法國思想家亨利•勒菲弗(Henri Lefebvre)所説的,是“用於生産的空間”,是為生産、為生活而存在的場所,人們沒有意識到空間本身具有生産剩餘價值的可能性。但是,按照勒菲弗的觀點,當代社會中的空間,已經從“空間中的生産”(production in space)轉化為“空間的生産”(production of space)。空間,成為了最大的社會生産與社會改造的實驗室。圍繞空間,人們展開爭奪,上演了無數的活劇。顯然,“空間的生産”既是一種新的社會變化,也是一種新的社會生産方式。而在今天的中國,對於空間的價值認識,也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對於這種正在産生越來越深刻影響的重大變化,中國當代攝影也開始有所回應,出現了一種從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向關注人的生存空間的轉變。對於這種變化,我願意稱之為當代攝影中的“空間轉向”(spatial turn)。當代攝影的“空間轉向”,既反映了當代社會的生産方式的變化,也反映了攝影對於現實關注的重心轉移、觀念變化與方法探索。中國當代攝影家與藝術家關注空間以及空間所發生的變化,為當代攝影表現開創了一種新可能性。
比如,曾力的攝影,就是“空間意識”很明確、體現“空間轉向”很徹底的實踐之一。曾力的《空間生産考察報告•北京》,以北京為個案,提出了一份將20世紀中國的“改天換地”的歷史,從空間生産這個向度所給出的淋漓盡致的視覺報告。
在曾力的照片裏,我們看到,經歷多個朝代的北京,其不同的空間形態構成以及通過空間所呈現的社會構造、社會心態與權力構造各顯風貌,也展現各個不同時代對於空間的不同認識與空間意志。而所有這一切,如今終於相互穿插、犬牙交錯般地擁擠一起,濟濟一堂,構成了一個可能會令福柯嘆為觀止的超級“異托邦”景象。當代北京的空間形態,作為一個實在的、可見的異托邦,在曾力的攝影中獲得了全面的展現。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他的《詞與物》(1966年)一書中提出了“異托邦”(heterotopia)的概念。這是相對於沒有真實場所的“烏托邦”這個概念而言。如他在1967年的《另類空間》一文中所具體指出的,“異托邦”是“一種的確實現了的烏托邦,在這些烏托邦中,真正的場所,所有能夠在文化內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場所是被表現出來的,有爭議的,同時又是被顛倒的。”就他所説的異托邦的第三個特徵,福柯説:“異托邦有權力將幾個相互不能並存的空間和場地並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 在各種不同的中文翻譯中,heterotopia還被譯成“異位移植”、“異質空間”等。不管怎麼翻譯,我想,歷史的斷裂與現實的無序可能是“異托邦”的一種實質所在。這個“異托邦”,在當今層出不窮,花樣百齣,呈現出一種世界的“異托邦化”,而借助曾力的眼睛,人們發現,來自不同歷史時期的、體現了不同的意識形態、代表了不同的權力意志與資本慾望的各種建築與由建築所形構的空間場所,居然就相安無事(?)地並存于一個叫北京的城市空間之中。從曾力的北京照片看,我們也許可以説,北京是這個世界上最集中地體現了福柯所説的異托邦的某些特徵的地方。在全球化時代,“異托邦”不僅是於今為烈,而且是于“京”為烈。這是一個超出想像的、充滿了歷史偶然性、由慾望與意志取代理性、以衝突和矛盾為主要表現、全然無視現實邏輯的空間,卻又是我們的真實的歷史與當下現實。從這個意義上説,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比北京更具有異托邦性了。
曾力以北京為他的空間生産考察的視覺取樣,以攝影獨擅勝場的細節描寫的手法,把北京這個經過歷史與權力的反覆“捏/造”、“捏”合、制“造”出的各種建築與空間形態的一個纏繞糾結的複合性空間呈現了出來。明清王朝的空間遺存,那是由墓地與城墻來説明的曾經的過去。清代與民國時代的衚同,則是平民與王皆可棲身的生活空間。展現權力意志與官方記憶的國家建築,以及聳然崛起于當代的後後現代商業空間,則是“換了人間”的最新證據。所有這些,在顯示時代變化的同時,無不昭示空間本身的價值的變化與人們的空間意識的變化。北京的空間結構與形態,既反映了北京這個當代中國的權力中心所特有的社會政治關係,也是一種歷史以空間方式的積疊,更反映了各個時代的空間要求、權力志向以及生産意志。而這也許是曾力的攝影所給出的視覺性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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