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早上與切奇利亞女士共進早餐,在她那兒一直呆到傍晚,相談甚歡。我敢保證我們與凱撒先生玩得很開心。小凱撒長得可愛異常,身上胖嘟嘟的,確實很胖。我想等他長大成人之後,我肯定能蒙他的恩賜。
唉,真不願看到他這麼寫。這個打油詩人在那年夏末已經死去。
最早提到列奧納多的畫像的人也是貝林喬尼。那是一首歌頌大自然的詩,詩中是這樣寫的:
啊,自然,你將會多麼的嫉妒
嫉妒芬奇為你的寵兒畫像,
美麗的切奇利亞,她那美麗的雙眼
似乎令太陽都失去了光芒
……
不如這樣想想:她越活潑可愛,
今後的歲月中你就愈加榮光。
要感謝盧科
感謝列奧納多的才華和精巧的雙手,
他們都想讓她永垂不朽。
據我所知,這首詩是最早對列奧納多的畫作加以描述的文學作品。詩中含有對此畫非常敏銳的觀察,我在這個章節開始引用了這一句:“借助高超的畫技,他使她看起來似乎在側耳聆聽,而不是説話。”這一句再現了畫中人的姿勢:她專注地看著畫外發生的事情。這裡面是否也含有他對切奇利亞的回憶呢(“而不是説話”)?也許生活中的她十分健談,總是嘮叨不停,而惟有這一次是安靜無聲的。
上面就是此畫的背景情況:斯福爾扎宮廷中的性愛、流言蜚語和詩歌。與列奧納多早期畫的吉內弗拉·德·本奇畫像相似之處在於,此畫也是為了博得她的情人的歡心而作。但這幅作于米蘭的畫像卻毫不加以遮掩。畫中完全沒有本博對吉內弗拉柏拉圖式的迷戀,切奇利亞的畫像能激人情慾,這是與吉內弗拉畫像中靜謐、月亮般的感覺所不同的。切奇利亞用手輕撫一身毛皮的動物的舉動帶有隱晦的色情含義。她身上的時尚飾品——金制的額飾、黑色的頭帶、綁緊的面紗和項鍊——暗示了她作為情婦受到了約束。還記得《論繪畫》中有一段文字,列奧納多辯稱畫家也能像詩人一樣“用愛使人燃燒”,他也能使人“愛上一幅畫”。他還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曾畫過一張女神像。一個男人看到此畫就深深愛上了她,並將畫買走。他很想將神的標誌從畫中移走,以便毫無顧忌地親吻畫中的她。最終良心令他將此畫從家中拿走。
故事中的畫不是切奇利亞的畫像,但它令人寵愛、激人性慾的特點卻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它。
切奇利亞懷中抱著的白鼬使此畫帶有一連串的象徵性的和民間傳説的聯想。畫中的白鼬是義大利北方品種,冬天裏它的皮毛呈白色,但由於清漆有些退色,因此畫中的白鼬微顯黃褐色。白鼬象徵“純潔”和“潔凈”,正如列奧納多在15世紀90年代初編寫的“動物寓言”中説的那樣:“白鼬因其癖性……為了保存自己的純潔,寧可被獵人抓到,也不願藏匿于泥濘的洞穴中。”這個説法並非列奧納多原創,而是摘自他那本破舊的《德之花》中的動物寓言。白鼬作為“純潔”的象徵,也出現在維托雷·卡帕切的《騎士像》(1510年)中,動物上面的漩渦花飾中寫著:“寧可死去,也不被玷污”。[249]“白鼬”與“純潔”的聯繫使這幅畫像帶上了些許諷刺意味:為了構圖均衡的這個象徵物帶有色情意味。白鼬的另一個象徵是一個高雅人士熟知的一語雙關。鼬鼠或白鼬對應的希臘語是gale,畫裏暗指切奇利亞的姓:加勒拉尼(Gallerani),這一作法與吉內弗拉畫像中的杜松有些相似。列奧納多好用雙關,這也許是應客戶之命所作,但他似乎不大可能知道這個生僻的希臘詞。也許是盧###科的秘書——希臘人巴爾托洛梅奧·卡爾克告訴他的。
白鼬具有這些含義,但這種動物還有一個更為特殊的含義:白鼬指代盧科本人。1488年,他被那不勒斯國王費蘭特·迪·阿拉戈納授予“白鼬”的頭銜,因為費蘭特的孫女——阿拉貢的伊莎貝拉不久就要與年輕的公爵吉安·加萊亞佐成婚。貝林喬尼寫的一首詩將盧###科稱作是“義大利的摩爾人、白鼬”。因此切奇利亞懷中的動物象徵著社會關係和肉體關係上都與她密不可分的那個男人。我們可以看到那只白鼬長著一雙警惕的眼睛,前腿肌肉發達,張開的爪子緊緊抓著女孩的紅色衣袖。跟列奧納多其他作品一樣,他將畫中的象徵含義表現得淋漓盡致,以至人們很容易就能聯想到他指代何物。畫中的白鼬給人食肉動物的感覺,而且白鼬的本性也是如此,如同現實生活中的盧科。列奧納多很可能臨摹了活生生的白鼬。皮貨商曾將白鼬進口到米蘭。莫斯科一個旅行家曾寫信給盧###科的哥哥,答應為他寄送“漂亮的紫貂、白鼬、大熊和白兔,死活都有。”白鼬及其同類動物(鼬鼠、貂鼠、雪貂等)常用作裝飾,因而這幅畫像並不是憑空畫成的。在黑色幕布的映襯下,憑藉類似照片一樣真實的形象,這幅畫像就精彩地展現在觀者面前,激發了他們的共鳴。
儘管移住他處,切奇利亞仍然受到“摩爾人”的寵愛,還因為她為他延續了香火。她獲得米蘭北部薩拉諾區裏的一塊土地,並於1492年嫁給了一個克雷默那人——盧科·博加米尼伯爵。切奇利亞在米蘭的卡馬尼奧拉開辦了一家不大的沙龍。很多人都向她大獻殷勤,其中作家馬泰奧·班德洛就寫過兩部中篇小説獻給她,他對她的智慧和博學,以及用拉丁語寫的詩文不吝溢美之詞。
該畫像一直由她本人保管。1498年4月26日,貪婪的收藏家伊莎貝拉·德斯特給她寫了一封信,她在信中似乎是在給切奇利亞下命令一般(信中的口氣還算友善,因為伊莎貝拉是貝婭特麗絲的姐姐):
我們今天碰巧看到佐亞內·貝利諾(即喬瓦尼·貝利尼)一些製作精美的肖像畫。我們後來談到列奧納多的作品。為了與我們收藏的畫作加以比較,我很想一睹他的作品的真容。聽説列奧納多·達·芬奇曾為你畫過像,你能否將你的畫像交給帶給你這封信的人,讓他帶回讓我欣賞一下。除了比較之用外,我們很高興能一睹你的芳容。我保證欣賞完後馬上還你。
4月29日,切奇利亞回信説她已將畫寄出,她在信中寫道:
如果畫中人更像我的話,我會更加樂意將其寄出。夫人您不要以為這是大師的失誤造成的,我真心相信他是無與倫比的。只是因為繪製這幅畫像的時候,我尚處於發育的階段,如今我已經大變樣了,所以如果您將這幅畫像與現在的我放在一起比較的話,沒有人會相信畫中人就是我。
這並非此畫像的最後歸宿。1536年,切奇利亞去世,之後的一段時間該畫都存放在米蘭。到了18世紀,根據安布洛西亞納圖書館管理員卡洛·阿莫雷蒂記載,“此畫仍然還在米蘭,是博納薩娜的侯爵夫人的收藏品。”他還暗示有一些畫是以這幅畫為模型所作:一幅是手持齊特琴的“聖切奇利亞”;在另一幅畫中,“畫中的女士氣質高貴,與第一幅中的她一模一樣,是列奧納多在她花季年華時所作,但她手裏沒有齊特琴,換成了身上長袍的一處衣褶”。後來約在1800年,波蘭王子亞當·耶日·恰爾托雷斯基將此畫買走,送給他的母親伊莎貝拉。她將此畫挂在自己的美術館裏,美術館名為“哥特屋”,位於克拉科附近的普瓦維莊園內。這一時期,有人將錯誤的兩行字加到畫的左上角處:
拉·貝爾·費羅尼耶
列奧納多·達·芬奇
伊莎貝拉·恰爾托雷斯基在一段筆記中解釋説,這幅畫“應該是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婦的畫像。她名叫拉·貝爾·費羅尼耶,她丈夫據説是個五金商”。是列奧納多繪製了這個不太出名的法國女人的觀點沒有變,而另一個謬誤之處是將這個法國女人又認為是他在米蘭繪製的另一幅畫中的人物。
1842年,恰爾托雷斯基家族被流放到巴黎,該畫也隨之被帶到那裏。它在他們住的蘭伯特酒店的房間裏存放了三十年,而法國藝術界似乎對此事一無所知。在阿爾塞納·烏塞1869年列出的詳盡的列奧納多作品的目錄裏,他稱此畫已經失傳。普法戰爭之後,恰爾托雷斯基家族重返波蘭,《懷抱白鼬的女人》也于1876年在克拉科的恰爾托雷斯基博物館裏第一次被正式公開展出。直到20世紀初,世人才相信這幅畫是由列奧納多所作,畫中人物就是貝林喬尼等人所記載的那位切奇利亞·加勒拉尼。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懷抱白鼬的女人》經歷了最後一次冒險。就在納粹德軍1939年入侵波蘭之前,此畫與恰爾托雷斯基收集的其他名畫都藏于謝尼亞瓦,其中有一幅倫勃朗的風景畫和拉斐爾的肖像畫,但德軍最後發現了這個地方。《懷抱白鼬的女人》隨之被帶到柏林,在凱澤·弗裏德賴希博物館展出了不長一段時間之後,就置於希特勒設在林茨的私人博物館中,但最終成為納粹設在波蘭的指揮官漢斯·弗蘭克的私人藏品。1945年,波蘭美國委員會在漢斯巴伐利亞的別墅裏發現了這幅畫。這幀胡桃木畫板上銘刻著愛情和戰爭的記憶,這段記憶始於列奧納多1489年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