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
張伯駒(1898—1982),河南項城人,官宦世家,係張錦芳之子,過繼其伯父張鎮芳。他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稱為“民國四公子”,是我國老一輩文化名人中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張伯駒一生摯愛收藏,雖願傾家蕩産買古字畫,“如性命一樣地寶藏”它們,卻最終都捐給了國家。
對張伯駒頗為了解的章詒和寫道:“有人説,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觀賞月光,古往今來的月光。可如今,收藏不再是個單純的愛好,它還是個一夜致富的行當。於是,張伯駒的價值便更多體現在獻寶上了。我不這樣看,他的一生,比捐獻的文物生動得多;他的為人,更比國寶珍貴。我和他相處,感受到的是人的氣息和光輝。而這,才是永恒的。”
癡迷京劇惹麻煩
1956年,大約就在捐獻《平復帖》等國寶前後,張伯駒發起成立了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和北方崑曲劇院,並擔任領導成員。為響應文化部關於“全面挖掘、分批整理”傳統戲曲劇目的號召,他不但自己登臺演出,還組織老演員挖掘一些傳統劇目。
做這些事情,張伯駒大有資格,他在京劇界的名氣,不亞於在收藏界。他平生浸潤于傳統文化,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樣樣精通,這些傳統藝術各具風貌,但又相互溝通,在意境、氣韻、格調等方面一脈相承,可説是姊妹藝術,可以一通俱通,相互促進。
張伯駒的青年時代,京劇正從成熟走向鼎盛,京劇名角譚鑫培、楊小樓、余叔岩、梅蘭芳等,是全社會的超級明星。那時文人票戲,是極為風雅的事情,溥侗、袁克文等莫不熱衷此道。張伯駒也長期癡迷京劇,是著名的票友,多次與余叔岩、梅蘭芳等同臺演出,為京劇的發展做出過巨大貢獻。他與余叔岩的友誼,更是京劇界廣為人知的佳話。
余叔岩是京劇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之一,以醇厚的韻味和典雅的風格享譽當時。1928年,張伯駒與余叔岩相識,此後交往頻繁,除京劇之外,他們在文物、書畫、金石、收藏等方面也有共同愛好,成為相互欣賞、情趣相投的朋友。那時候藝人很保守,余叔岩平生只收孟小東、李少春等幾個徒弟,且只教孟小冬三齣半戲、李少春兩齣。但在與張伯駒10多年的交往中,他傳授張整出的戲就有四五十部。後來張伯駒成為余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李少春等人都曾向他學藝。
張伯駒票友生涯中最得意的有三件事。一是他與余叔岩合作,編寫了一部《近代劇韻》,總結京劇發展實踐,系統介紹京劇十三韻(俗名十三轍),介紹陰、陽、平、上、去、入的念法、運用。這本書曾以《亂彈音韻輯要》之名刊于《戲劇叢刊》,風行一時,後又由張伯駒加以增補,更名為《京劇音韻》再版。
二是為推動京劇藝術的發展,召集銀行界同仁籌5萬元基金,約同梅蘭芳、余叔岩等人,于1931年創立“北平國劇協會”。
三是其40歲生日時,為了慶壽併為河南旱災籌集捐款,他出演《空城計》中的諸葛亮,請來余叔岩、楊小樓、王鳳卿、程繼先為配角,這四人都是當時的超級明星。這場演出驚動了全國,很多戲迷專程從南京、上海趕來,成一時盛事。四大明星都不甘示弱,鉚足了勁兒爭強鬥勝,演出高潮疊起。
隨後各大報刊都登出消息、劇照,譽之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演出後不久,日本全面侵華,北平淪陷,楊小樓、余叔岩等拒絕再登臺演出,隨後相繼撒手人寰。那次演出拍攝的電影,成為藝壇絕唱,是靠“角兒”傳承的中國戲曲的重要史料,可惜1958年被當成廢品付之一炬。
1956年文化部要求挖掘傳統劇目,使癡迷京劇多年的張伯駒欣喜若狂。此前幾年,他就聯合齊白石、梅蘭芳等近百名藝術家上書,要求改變文化管理部門鄙薄傳統藝術的傾向,成立獨立的京劇、書畫組織,以發揚國粹。此次文化部發出信號,使張伯駒大為興奮,他認為中國戲曲的精粹在於表演技法和技巧,而這些東西只存在於具體作品中,不能提煉和獨立。因此,他召集老藝人,重排了一些包含高超絕技的傳統劇目。他熱心地張羅著,卻沒想到麻煩正悄悄臨近。
因字畫得罪康生?
張伯駒重點籌劃了三齣戲的挖掘整理,即《寧武關》、《祥梅寺》、《馬思遠》(又名《海慧寺》)。他選擇的標準是純藝術的,選的都是技術含量高、能充分展示京劇之美的劇目,沒有政治意識,沒有考慮《寧武關》、《祥梅寺》的反面角色分別是李自成和黃巢。
不過問題先出在《馬思遠》上。在這齣戲排練基本就緒的時候,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突然接到通知,説這齣戲明令禁止過,尚未解禁,不得公開演出。張伯駒很不服氣,一面讓演員繼續排練,一面找有關部門交涉,據理力爭,並召開記者招待會。最終這齣戲只被允許內部試演。張伯駒很不樂意,繼續跟有關部門較勁,多方爭取公演。
這時候“反右”開始,張伯駒被劃為右派,受到批判,但他仍不服氣,批判會上仍理直氣壯地反問,結果可想而知。
有人分析説,張伯駒如此固執地叫板,是因為從這幾齣戲的命運中,感覺到了傳統文化衰敗的信號。因此,他就像戰亂時不惜傾家蕩産購藏文物一樣,奮不顧身地希望挽回傳統文化的品質和意境。不過,他這一次的努力註定是徒勞的。
張伯駒被打成右派的原因,還有另外一種説法:他得罪了康生。
張伯駒的後人透露:張伯駒捐獻文物前的一天,康生來到張家,自我介紹之後,訓導張伯駒説,你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在大染缸時間長,要好好洗乾淨。張心中不悅,默然。康轉了話題:聽説你收藏頗豐,我也喜歡這個,能不能開開眼界?
於是張伯駒拿出12幅藏品。康留戀不捨,言道:“我內人也喜歡古字畫,可惜她這次沒來,如不麻煩,我想借看三天。”張伯駒表示同意。但3天后康沒來歸還,3個月後還是沒來。
大約半年後,陳毅老總約張伯駒下棋,張無意間説及此事。陳毅深愧竟有這樣的同僚,在向周總理彙報工作之餘談及此事。周總理皺起了眉頭,讓鄧穎超前去康家,向康生夫人婉轉談起此事,説總理最近情緒不好,想借張伯駒家藏字畫疏解心懷,聽説被你們家先借來了,如果你們尚未歸還,那正好在你們這裡借觀一下。康生夫人忙道:“真不巧,昨天剛還了。”鄧穎超笑曰:“那好,我去張家借吧。”
當天晚上,康生就派人將古字畫送回,並擱下一句話:“別人送給我看,還找不到我家門呢!”據説後來張伯駒被打右派,是康生派人下的“套”。
詩詞圍棋交摯友
被打成右派後,張伯駒的生活陷入困頓。在最艱難的時候,陳毅對他表現了真摯的友情和實實在在的幫助。
説起來,張伯駒與陳毅相識相知,與他的另一大愛好——圍棋有關。陳毅初到北京時,找不到下圍棋的對手,經北京市政協推薦,張伯駒與之下棋。幾局過後,陳毅大呼過癮,一談話,發現兩人在詩詞等方面有太多的話題,一來二去,他們詩詞唱和,逐漸情誼深厚。張伯駒夫妻捐獻字畫後,陳毅更是常請他們夫婦來家裏做客,兩位老頭下棋,兩位太太則切磋山水畫技藝。
得知張伯駒被打成右派後,陳毅打來電話安慰。過了一段時間,他又通過朋友,安排張伯駒及夫人潘素到吉林工作。張伯駒出任吉林博物館副館長,得以發揮專長,過了幾年舒心日子。但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張伯駒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關了8個月,被宣佈“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勒令退職,發配吉林舒蘭插隊落戶。但舒蘭不願意接收兩個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於是張伯駒夫妻只好無奈地回了北京。
他們成了北京的“黑戶”,沒有戶口,也沒有工作,只好靠變賣家中殘存家當度日。但張伯駒並不在乎,他上香山,爬鬼見愁;遊西安訪古人遺跡,吟詩填詞,自得其樂。
數年後,陳毅去世,張伯駒含淚寫了一副輓聯:“仗劍從雲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追悼會上,這副長聯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陳毅夫人張茜正處於極度悲傷中,但還不忘幫助老朋友,趁機介紹張伯駒的困境。不久,張伯駒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潘素被聘為中國畫院畫師,入了北京戶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