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混亂,錢就會變成尺度
美協、畫院、學院這些官辦機構的藝術價值判斷失靈後,市場就成了惟一的判斷標準。圈內人都關心自己賣了多少畫,價位怎麼樣?
陳丹青:價值混亂,錢就會變成尺度。體制外群體沒別的比,誰服誰啊,於是比價位,當然,各種類型出現了,繪畫和裝置怎麼比?但一賣錢,全部變成數字;至於美協、畫院的官位為什麼仍然搶手?還是錢,還是數字。主席和副主席,底下價格大不一樣,買家是各路企業人,難判斷,看你名片頭銜,然後砸錢。
這事好歹得分兩面看。一面,拍賣是市場經濟的一部分,改革開放必然會走到這步棋。事情一旦往市場走,規律會跟著走。你掏了錢,錢會説話:錢會停止,錢會流動。這些作用什麼時候起,什麼方式起,沒人知道。任何已有的市場理論、歷史經驗——歐洲的、日本的、港臺的——都無法解釋中國市場,因為這不是真的市場,太多體制因素,可是你又不能説完全是假的,有買賣,就是市場。
另一面,儘管市場混亂曖昧,但它釋放活力。當代藝術即便泥沙俱下,其中凡有名頭的,市場好的,的確是優秀的。我很願意承認別人。你橫向地去跟歐美比,不好比,咱們沒出安迪·沃霍,沒出杜尚,但是平心而論,國內的政治波普啊、觀念藝術啊,還有像劉小東,包括影像藝術幾位哥們:呂楠、劉錚、洪磊……我佩服他們,我很慶倖在這麼短的時間,中國藝術圈出了這麼一批人。
美術市場今天這樣火爆的狀態是正常的嗎?是不是市場和意識形態同時起作用的緣故?
陳丹青:市場火爆,因為經濟增長火爆,因為各種買賣,包括藝術品買賣中斷將近半世紀,一旦解禁,能正常嗎?就像縱欲是因為長期禁欲。你説縱欲不正常,可是禁欲正常嗎?藝術市場也是一樣道理。
今天的市場格局,比方説拍賣行僭越傳統畫廊市場功能等等,剛才説了,始作俑者是美國人,我見證了這個過程。我去美國不久,1980年代中期,沙裏、施那柏二十幾歲畫廊出名,三十幾歲就上拍,價位翻倍。德·庫寧那一輩做夢也想不到活著時會進入拍賣,他壽命高,親眼看見自己的作品上拍,可是帕洛克、羅斯科這些抽象表現主義老將1970年代就去世了……收藏群體的成分也變了。包括畫廊業巨子也開始插手。還有日本財團的介入,1980年代他們花逾千萬美元拍走凡·高的畫,當時震驚歐美。
中國這些年進拍賣行的人十之有九沒有收藏“前科”,入道前對美術界一無所知,而重要拍賣行的背景高度官方,這些情況,西方都沒有,典型中國特産。一幅畫高價出去了,媒體只報道畫家的名字,拍賣圈內人才知道真正獲利的是買方賣方。西方輿論很成熟,詳細跟蹤分析誰在買,為什麼買,與過去的收藏史有什麼差異,等等。中國媒體幾乎沒有這類研究性質的資訊,只是成天驚呼價位,誤導輿論,美術界有頭腦的人不會認同價位就是標準,可是社會上卻信以為真。
真正特殊的國情是私下賣畫。其中大項是走官家的禮,外界很少談到。山東,十年前每年買畫的資金就有兩三個億。商人年關將近手裏一張信用卡,幾百萬,得趕緊在春節前把禮物送到各路官員那裏,求爺爺告奶奶,畫拿到了,轉手遞上去。地縣級官員比的不是車,是家裏的字畫。我有一朋友開小拍賣行,國家委託拍賣雙規官員資産,其中許多字畫都沒打開過……正常嗎?只要是國情,別問正常不正常。
在中國以外,美國、歐洲的情況和我們相同嗎?除了市場,還有什麼在起作用?
陳丹青:哦,太不一樣了。除了市場,美國有龐大的基金會系統,俗稱第三政府,專門資助未被發現、未被承認的藝術家,上百年傳統,行之有效。我在1990年代初畫自己的玩意兒,不肯找畫廊,給各州基金會寫信,全部回信,有一家決定給錢,毫無回報條件,一聲不響給你開支票,我馬上租畫室。
歐美學術系統完備,歷史文脈沒斷過,誰第一流第二流,賬面很清楚,然後才是新面孔,逐漸淘洗。日本也是這樣,有良性的秩序,層次很豐富,很分明,在理,到位。歐洲基金會比美國少,歐洲的厲害是官方扶持文藝:法國德國的文化部附屬外交部,高瞻遠矚,你看歌德學院在各國分部做的都是高端文化活動,荷蘭、英國,都做得好。歐洲政府的教育投入、文化投入,都是重項,二十多年來中國多少學者藝術家去歐美交流,都是美國基金會和歐洲政府熱心折騰。
中國呢,民間基金會談不上,純粹民間的文藝機構根本沒有。政府弄文化是為了政績,資金和資源不外乎官商兩家合夥運作,早已成了模式。藝術學院談不上教育,但權力運作空前奏效。沒有哪個國家有像我們這麼龐大的官方教育或者文化機構,你去文化部食堂看看。這些機構確實起作用——人家是人做事情,我們是事情養人,他們是很忙,國家的倉庫將堆滿藝術品,然後列入行政報告:啊!聽著!百分之多少多少……有根有據。這是在提升文化嗎?社會因此更有文化嗎?但它必須運轉,千萬人靠它吃飯。別問品質,要看數字,論數字,中國文藝界人口世界第一。
真的文藝標準,不吱聲的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建立中國人的藝術判斷標準呢?
陳丹青:“判斷”和“標準”不同。“標準”常被假定是靜態的,永恒的,但美術史其實是更換標準的歷史。“判斷”是動態的,跟著活的情況走。30年來的美術,包括各種文藝,重要的不是尋找標準,而是釋放活力,跟經濟和社會領域一樣。你在乎標準,你就動不了。但如何判斷目前發生的狀況?
譬如當代藝術兩年前因紐約拍賣帶動,驟然成為市場重頭戲,價位跳級躥升。相對寫實的體制內作品迅速落差,甚至邊緣,而長期邊緣的當代藝術處境被大幅度改寫,改寫的影響力來自境外。這一天遲早會來,但大家還是苦於如何反應,如何判斷。其實當代藝術十多年來一直被境外“認領”。香港、新加坡,是一組收藏群體,歐美另有收藏散戶,其中瑞士的西客、比利時的尤侖斯是兩大藏家,收藏品數千件,可以開小型美術館。問題是他們並非僅僅關注前衛藝術,還包括“文革”前後作品。陳衍寧的《毛主席視察廣東農村》,西客花上千萬元拍走——聯想到諾貝爾獎,威尼斯、柏林、戛納電影獎,還有各種雙年展等等來自西方的光束,説明什麼呢?我不認為這是所謂“文化殖民”,我也從未指責任何在境外獲獎的作品是取悅洋人——雖然我在紐約長期自甘邊緣,從來沒有試圖招引西方人的目光——藝術是小意思,被更大的事情決定。不要忘記,自孫中山到共産黨的一系列革命,真實的“主宰”來自境外,蘇聯,日本,或者美國……再問一次:説明什麼呢?
回到藝術圈,拍賣、收藏,都是新事物,與其指望標準,不如蒐集平實的資料:境內砸錢買畫的是哪些人?哪類人買哪類作品?為什麼買?多少人轉手炒?多少人誠心誠意攢收藏?境內和境外買家差異是什麼?為什麼有這些差異?至少,拍賣行應有統計分析,不然你怎麼判斷?談什麼標準?企業標準歸結為利潤,看數字。藝術呢?藝術變成數字,既難服人,又好像大家面對終審裁決,怎麼辦?
真的文藝標準,不吱聲的。過去只有一個標準,目前標準錯亂。標準錯亂的壞處是泥沙俱下,好處是新格局破繭而出。體制內過去以意識形態作標準,現在失靈了,只能以官銜定標準,其實既為利,也是脆弱,因為它不再自信。市場標準則從來是價位,它會上下波動,自我調節,改革開放就是將一切交給規律。從人治到法治,從壟斷到市場,即便偽法治、偽市場,也比赤裸裸的人治和壟斷強……路還長,比我們想像的要長得多,眼下的騷動,只是價位忽然成為仲裁者之一。我們認同哪一種仲裁?權力,還是價位?
另一種仲裁據説是“時間”,目前暫時看不到這句話的説服力。我痛心的是有些老前輩至今未被市場確認。大家忘了董希文,多麼了不起的藝術家,完全不在市場,他,還有不少前輩被不公正地遺忘、忽略。這在西方不可思議:市場名單有20世紀的畢加索,可是沒有19世紀的馬奈?當年馬奈被沙龍長期拒絕,最後是印象派同志們花兩萬法郎從他遺孀手裏買下《奧林匹亞》,抬進盧浮宮。
我們沒有畢加索,也沒有馬奈……我們有董希文,但市場鬧這麼高,家屬願意將遺作無償捐給“國家”嗎?眼前的艾未未、蔡國強,“國家”也不會給名分,因為“國家”就意味著那幾個行政幹部。現在未未和蔡國強有名是因為你們媒體的關注,他們在藝術上的“註冊”來歷,大家知道,其實是在西方。
你問標準,這是誰説了算的問題。如今媒體扮演一部分話語的權威,此外,更強大的事物在支配我們——不完全是權力,也不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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