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林瓔我和梁思成、林徽因共同相信的
B=《外灘畫報》
L= 林瓔(Maya Lin)
越戰紀念碑俯視圖
最後的紀念碑
B:你被大多人熟知並記住是因為越戰紀念碑。如果再被問到關於越戰紀念碑,你會厭煩嗎?
L:有一點,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想回答一兩個問題之後,還是回到最近的環保話題。
B:設計越戰紀念碑時你才21 歲。
L:藝術專業的學生一畢業,就可以被稱為藝術家。而我是多花了很多年才得到這個稱號的,因為我是一個設計紀念碑的女孩。
我有雙重身份:建築師和藝術家。紀念碑融合了建築和藝術,極具標誌性,是功能性的。我用了25 年的時間向世界展示了我在這三方面的能力。
越戰紀念碑可能是我最為公眾所熟知的作品,我也為之感到驕傲,我很慶倖它是我的第一件作品,因為之後可以把它放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定要全神貫注在你現在所做的事情上。對我來説,每個領域裏的作品都是一個整體,無論是建築、藝術還是紀念碑,它們之間是有聯繫的,但我更喜歡那些差異。我不希望我的建築作品看起來像是雕塑。我一直都在説,做建築就像寫小説,做藝術就像寫詩。兩者我都很喜歡,都不會放棄。我是因為它們的差異才愛上它們的。
人們以為我只會設計紀念碑,其實我不是,設計紀念碑只是歷史當中的一小段。給我10 年時間,我會設計更多的建築作品,但同時我也會謹慎,不會接太多的建築設計項目,那樣我就沒法做藝術和紀念碑了。
我的工作室的規模一直非常小,3-5個人,一直如此。我只想保持小規模,自己能夠掌控一切。如果我接了一個項目,我會親自動手,這對我來説很重要。我認為設計草稿非常重要。這就是我。
現在有一種潮流,一個人越成功,一切就變得越龐大,而我剛好相反。這也是我想傳達的一個有關環境保護的資訊:變得更大也許不是好事。
B:你用了多久放下越戰紀念碑?
L:在設計了越戰紀念碑之後,很多博物館邀請我做設計,我都拒絕了,因為我還沒準備好。我沒有撲向成功,而是繼續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我進入耶魯研究生院學習建築,也開始做藝術。1986 年,我從耶魯畢業,1989 年設計了民權紀念碑,之後又設計了非洲藝術博物館,在韋克斯納藝術中心(位於美國俄亥俄州)舉辦了第一次個展“地誌學”。之後,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做了第二次巡展“系統風景”。我用了一段時間來確認自己對這些作品的自信。
其實,我一直都在發展自己的聲音,但普通大眾可能只記住了越戰紀念碑。這沒關係,因為作為一個藝術家,只要確信自己的作品都是好的就行。
我的兩次個展相隔10 多年,第二次巡展現在快結束了,再到2009 年的“什麼在消逝”。我這個人有點慢。因為早期的成功,我有很多很好的機會,但我會慢慢來,不會太著急。
B:2009 年,你帶新作“什麼在消逝·空屋”來到北京展出。你為什麼稱這個系列是“最後的紀念碑”?
L:作為一個藝術家,我是按照系列來創作的。算上這個新系列,我已經先後針對5 個在美國有歷史性的議題進行創作—戰爭、民權、女權、印第安人的權利和環保。之前的四個議題都是別人邀請我去做的,是任務。這次的環保議題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一直很關注環保,希望能為環保儘自己的一點力。這個項目會持續至少10 年,某種程度上,它會貫穿我的一生,可以説是我的“最後一個紀念碑”。我已經建立了“什麼在消逝”基金會。我會繼續做建築和藝術,而這是我想回饋的。
放鯊魚一條生路!
B:你的作品是如何貫徹、提倡環保理念的?
L:我在工作中貫徹環保原則已有20 多年了,用作品來關注這一主題也有20 多年了。建築不是要變得環保,而是在選材上必須環保。這是對環境的義務。大約在25 年前,我就開始在建築設計中使用可持續、可回收的材料。現在再也沒有藉口不用這些環保材料了,因為大部分的環保木材都能買到。
1993 年,我用回收玻璃創作了作品“地隆”(Groundswell)。即使是我的第一件作品越戰紀念碑,當我知道建造地點是公園時,就希望保持公園的完整性,不希望對公園有任何破壞。建紀念碑時,我們連公園裏的一棵樹都沒有砍。我從小就喜歡大自然,抵制捕鯨。
我是能源基金會和NRDC(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的董事會成員。我從事環保工作已經很久了,但我覺得大家還是沒有充分意識到環保的重要性。
“什麼在消逝”是一個實驗性的藝術作品,也是一座實驗性的紀念碑。它可以巡展,也可以永久性地建立起來,還可以延伸到網路上。在網路上,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可以説出自己的故事和回憶。把所有人的故事集合起來,這就是“記憶地圖”。這是很實驗性的。
比如,住在北京的人,最後一次看到藍天是什麼時候?天空是最近才這麼灰的,還是一直如此?我們很難注意到世界變化的細微過程,因為世界是慢慢發展的,但如果你記住了你爺爺奶奶告訴你的世界樣子,你就能察覺到其中的變化了。
展覽還會去別的國家和洲巡展。如果去俄羅斯,我們會找來當地特有的物種,在網上呈現它們的圖片,讓人們知道在世界各地,有哪些物種正在消逝。我不僅想告訴大家什麼在消逝,還想告訴大家那些環保專家在幹什麼。我呼籲大家去幫助他們。比如喝有機茶、有機咖啡,使用有機棉、可回收的紙、木製品等。這是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做到的。
B:你如何通過藝術作品去影響並改變人們的觀念?
L:建築會不斷開發設計靈感,而我關注的是文化上的認同。這種認同如何顯現?我的父母是如何通過他們的生活方式把這種認同傳遞給我?很多人説我的作品同時受到了美國和亞洲文化的影響。很可能就是這樣的。藝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們看待這個自然世界的方式,我們怎樣使用科學和技術來看待空間,就像19 世紀的風景畫家。
如果我可以讓你重新考量你看到的東西,你就會再看它一次。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對一切都感到好奇,會注視所有的東西,因為那是第一次看;當我們逐漸長大,我們便不再正視它們了,因為我們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它們的模樣。所以在我的藝術中,我希望讓觀眾停下來,換一個角度想想,也許你會看得更清楚。
“什麼在消逝”不僅關注具體物種的消逝,還關注物種的規模、河水流向大海的能力、海陸空動物的遷徙等問題。如果我們都看不到這些問題,何談保護?比如海洋,因為我們看不到它,所以我們不停地污染它。海洋現在面臨危機,75-90% 的魚類數量在驟降。所以請去查查那些網站,看看哪些魚可以吃,哪些魚不應該吃。
我從來不吃魚翅,我認為那根本沒有味道。我們為什麼要捕殺這些位於食物鏈頂端的食肉動物?放它們一馬吧!不要讓吃魚翅這麼時髦。
具體到中國,那些用老虎、獅子、大象、烏龜、熊的器官製成的傳統中藥藥材,肯定有可替代品,並且藥效一樣。有一個科學家曾經告訴我,海馬在幼年就會被採集,被用作中藥藥材。它們的數量正在大量減少,而我們對此知之甚少。所以請不要買小海馬。
我認為藝術應該重新表述這些議題。讓我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這是藝術的義務。
B:在飲食上,你是否會有一些特定習慣?比如不吃某些魚類或肉類?
L:我不是素食主義者,我吃肉,但吃得不多。
我覺得動物要人道地餵養,最好是草養、放養。大型工廠化農場是不合理的,簡直是悲劇。如果知道食品産地的話,情況會好一點。如果要吃肉,要用盡動物身上的每一部分。
中國飲食很聰明,一點剁碎的肉加上很多蔬菜,就能炒一盤菜。但在美國,牛排比盤子還大。首先這對你的健康不利,會害死你;其次對動物、對環境有害。我不是説不要吃肉,而是要儘量少吃。我記住了麥可·樸倫(MichaelPollan,一位擁有豐富園丁經驗的知名作家,著有《慾望植物園》等) 的觀點,儘量多吃蔬菜,並且保證都是有機蔬菜。有些殺蟲劑、化肥進入河流會給下游帶來極壞的影響。我的孩子都不喝含抗生素和荷爾蒙的牛奶。
如果要吃魚,一定要提前確定你吃的是非瀕危的魚。在美國,有一些機構會告訴人們哪些肉可以吃,哪些不能吃。一些國際性環保組織會在餐館公示“魚號碼”(fish phone)。食客可以在吃魚之前打電話去諮詢。
現在的家養蝦中含有大量抗生素,美國正在就此立法。以前,我很愛吃蝦,但只有當蝦是特殊食材時才愛吃。我不怎麼吃海産品,大多數海洋生物都被過度捕撈了。在海洋保護區,只要停止捕撈三年,魚兒們就會回來。只要我們給環境一個康復的機會,它們就會復原。
如果不斷地濫用、吃光、燒光,就會産生惡果。比如全球變暖,20% 的原因是過度砍伐森林。我知道中國擁有很多森林,這非常棒。包括東南亞在內的很多人喜歡使用木材,我也是。FSC(森林管理委員會)會對木材進行認證,以證明其來自於可持續的資源。竹子就是一個極好的可持續資源。
在環保方面,美國人是沒有發言權的,除非我們改掉享樂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我相信少製造一些垃圾,我們也可以活得很快樂,否則就會困住我們自己,失去我們獨特的意義。東西越來越便宜,但引起不斷的更新換代,這其中肯定有不對的地方。不要等到遭遇一場真正的危機,我們才意識到日常生活的珍貴。全球變暖這樣的危機的確正在向我們襲來,對很多物種來説都太遲了。我想提醒大家注意棲息地保護、物種保護以及全球變暖等議題,這對於生態系統當中的每一部分都會是一個雙贏的局面,這也是為什麼我深深地投身其中的原因。
B:你對中國的環保如何評價?
L:中國的好處在於有政府和政策的引導。中國的燃料效率標準比美國高。美國一直在探討,但收效甚微。作為一個美國人,也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相信美國那樣的城市並不是中國想要的。我認為美國應該反思。汽油應該是被珍惜的,被充分利用,而不是浪費。現在汽油的價格比牛奶還便宜。全世界都在承受著汽油帶來的後果。
不要讓汽車來主導我們的生活。不要重復我們的錯誤。美國也在試圖改變,從別的國家的錯誤中汲取經驗教訓。中國可以避免一些美國在工業化過程中的錯誤。
中國應該提高綠色技術,這才是真正的保護。中國的文化淵源深遠,我們會思及未來和後人,不應按短期的標準來衡量經濟發展,而是要為後代考慮。
建築不應只屬於有錢人
B:作為一名藝術家、建築師,你的建築作品遠遠少於藝術作品。這是為什麼?
L:2009 年9-10 月,我有5 個個展先後開幕。和藝術、紀念碑有關的活動都擠在12 天裏,很瘋狂,很忙碌,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在我讀研究生期間,我的教授曾告誡我:“你必須做出選擇,要麼做建築,要麼做藝術,必須放棄其中之一。”當時我很不理解,現在理解了,有時的確會糾結于不同的事務中—建築、紀念碑,還有家庭。
在我的作品裏,的確沒有太多的建築項目。我已經有4 年不接任何建築項目了,除了MOCA(美國華人博物館)。MOCA 是非營利性的,我是MOCA 董事會成員之一,需要花很多時間幫助他們進行制度建設。這期間,我還拒絕了一個很著名的博物館的設計項目。
建築不應只屬於有錢人。當我還在讀書時,我就認為應該把建築帶到那些較為貧困的社區。這很重要,因為那可以極大地改變人們日常生活的方式,可以幫助人們將他們的房子、家庭、辦公室連接起來。
如果這意味著我不能接一些很大的很引人注目的項目,那也沒關係,這就是我想做的。我一生都會致力於幫助MOCA 這樣的非營利性項目。我得作出取捨,作出犧牲。我不著急,慢慢來。也許別人覺得我做出了一個奇怪的職業選擇,但每個人只能活一次,我的父母和我的教育背景都告訴我,幹一行愛一行,要對社會、對那些教育過你的人有所回饋。
我的哥哥是一個詩人,這是多糟糕的職業啊,不管專業上如何成功,還是得在白天干一份工還房租。也許這有點不尋常。
我有一些中國朋友每天只講生意,不讓孩子親近藝術。我們不該忘記我們的深遠傳統,它們也許不能帶來豐厚的經濟收益,但會對整個社會大有裨益。中國正在飛速發展,我們需要同樣珍惜對文化的信仰和文化遺産。在任何社會,都不能忘記這些。
B:你的姑姑林徽因、姑父梁思成曾經致力於保護古城區,這和你保護文化傳統有內在的聯繫嗎?
L:有,我當然能感到我和姑姑的血脈聯繫。1980 年代中期,我第一次來中國,去了天安門廣場。一個記者問我,你覺得你姑父和姑姑的設計如何?我當時一頭霧水,不知道人民英雄紀念碑是姑姑和姑父的作品。
我爸爸非常喜愛他的大妹妹林徽因。當我成為一個建築設計師之後,他非常驕傲。
在耶魯大學,認識我姑姑的教授也給我上過課。梁從誡(梁思成、林徽因之子)建立了中國第一個NGO“自然之友”,從事環保。就像是一個迴圈,有很多非常奇妙的聯繫。
我的祖父(林長民)在北京舊城有一所舊宅。我想去找找,把我的兄弟姐妹都帶去參觀一下。姑父梁思成也有一所舊居,我下次也想去看看。他們都努力保護那些珍貴的中國歷史,這是很重要的。
我在一些資料上見過中國古代建築,那真是無價啊。這和民權紀念碑等是一個道理—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記住過去,並在過去的錯誤中汲取教訓。過去會告訴我們將來應該怎樣生活。我覺得這些是我和梁思成、林徽因共同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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