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養“士”還是養工具?
讀書報:您剛剛説到人的素質,人的素質教育和呈現的精神面貌的問題。我想起像張曉剛還有方力鈞的一些油畫,中國人面目模糊,迷迷糊糊差不多的那種狀態,您在文章裏面談魯迅,談民國學人很強調精神狀態、精神面貌,以及時代賦予他們的空間。我聯想您近些年對於中國教育的批判,中國傳統儒家教育為國養士的傳統,中國以前一直説十年樹木,百年樹人,2009年是新中國成立60週年,您覺得當前的教育體制下,百年以後會為中國培養出什麼樣的“士”?
陳丹青:“養士”這句話不準確。所謂的“士”:士子、士大夫、士為知己者死,士可殺不可辱……這些詞,照古代的話講,就是忠君、愛國、治國平天下,照現在的説法,接近獨立人格,講立場,講底線,是有自尊的人格。
所以不是“為國養士”,而是“養工具”:你會玩電腦,你會造汽車,你會做飛彈,好,養這麼一群“工具”。這種“養”從來沒停止過。中國人聰明,科技人才不缺,但到頭來政府也不滿意,要呼喚有“創造性”的、有所謂“原創性”的科學家。有嗎?看來沒有。為什麼?因為不是在養“士”,而是養“工具”。士,是有精神的,有人格的,工具只是工具,只知道被使用,不可能有“創造性”。所以最後發現養工具的教育不行,不滿意,不成功。
這是養工具的必然結果:一方面叫你下蛋,而且是“原創性”的蛋,另一方面呢,這也要管,那也要管。我為什麼那麼痛恨兩科考試,因為它從小學開始叫你聽話,給你一個模式,在模式裏打轉。這不是人文教育。談什麼“士”?不可能。
讀書報:那您覺得最近大學這兩年推動的通識教育,安排通識教育課程,本科生閱讀經典,您覺得這個事情會不會對當前的教育有一點糾偏作用?
陳丹青:當然好啊,通才教育之類,點點滴滴做起來,總比不做好。但問題是你要大家看書,哪有時間看書?哪來心思看書?孩子們大部分時間必須啃教材,啃教材為了什麼?為了考試。考試為了什麼?為了拿學位。這麼一個教育的功利系統、功利鏈條,沒有環節留給學問,留給讀書——我指的當然是所謂人文書。
目前要緊的是實用教育。實用,就是立馬見效。我每次跟大學生講演,一對話,翻來覆去的問題就是怎麼讓我快點兒成功?快點兒混到像你這個樣子?混到每個月有萬把塊錢收入。這才是他最關心的,最焦慮的。通識教育是文火,慢慢慢慢熬,你不能指望這鍋湯十分鐘就熱,誰有這個心思?有這份耐心?熱衷人文的極少數青年在這種功利文化中會痛苦,他周圍沒有求學氣氛,他很不實際,很孤立。如今大學沒有學術氣氛、沒有朝氣,就是這個原因。
你只要稍微了解大學的情況,就發現教師心思不在教學,學生心思不在求學,大家混,快點混過這幾年,拿個學位,弄個職稱,對家長對社會有個交代:這是普遍狀況。這時你來搞通識教育,請坐下來,安靜下來,聽我説説通識——這樣的孩子有多少?就算有,多少年才能見效?對教育的整體會有什麼影響,我想不出來。但不管怎樣,你還是得去做,不做,更糟糕,更沒希望。
讀書報:我參加過兩次通識教育講習班,去的人大約三四百人。
陳丹青:我也想接受通識教育,我沒上過學,我非常想從頭學起。大量經典我沒讀過,讀了也未必懂。
讀書報:您在《退步集》到《荒廢集》這三本書裏面,非常關注您在大學的講演以及學生的提問,他們一般的問題的確是非常實用、功利化取向,就是我怎麼樣成功?可能跟整體的大環境有關係,量化,大家都在量化,我能有什麼用處,我能得到什麼。
陳丹青:索性完全量化也好,量化多多少少是科學方式,實際情況是,目前教育的核心價值是機會主義,大面積的機會主義。什麼是機會主義?就是看你會不會混,誰識時務,誰得好處,最後就是學會“混”,“混”就是“教育”。
讀書報:大學在混,知識精英也在混。
陳丹青:無比精緻地混,混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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