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歲尾,各方原有計劃在京舉辦一個書畫展,以紀念王伯敏先生逝世十週年暨誕辰百週年。展覽的展品已齊備,畫冊也已出版,無奈場地費用落實不下來,只好擱置。一個獲得首屆中國美術終身成就獎、多項國家圖書大獎,有“一代儒墨”“畫史通儒”之譽的傑出學者、書畫家,卻無法在國家級展館裏一展其藝術風采,委實令人遺憾。
不過,辦書畫展只是後人的心願罷了,王先生生前並不在意於此,不願在這方面花費精力。他一向把畫畫看作是讀書做學問的余事,在他的半唐齋裏,一邊是書桌,一邊是畫案,書桌是主戰場,一天中最寶貴的時光都埋首於此,而畫案以及置放詩稿的床頭,則是閒暇時濡墨揮毫或臨睡前推敲詩稿的地方。在他給自己訂立的日課中,讀書、治史始終是第一位的,畫畫、寫詩、夜坐、看山等都是余事。他曾有句雲:“莫嫌湖上書樓小,子夜案頭天地寬”“歲盡揮毫雲漠漠,更深治史月彎彎”“半唐齋裏人長樂,壁上雲山枕上詩”“登上崑崙抒極目,方知至美在中華”,這些都是他日常生活與情感的真實寫照。
王先生生前也曾辦過一次書畫展,那是在2013年夏秋之交,由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美術學院、中國國家畫院和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聯合在杭州南山路中國美院展覽館內舉辦,是為慶賀他90壽誕。那次展覽形式簡樸,沒有鮮花簇擁和領導加持,王先生本人也因病而不能親臨,但觀眾的熱情卻很少見,展廳裏摩肩接踵,人們對老先生奇拙的畫風感到驚喜,對他作品中散發出來的磊落昂藏之氣讚嘆不已。那次展覽期間,我南下探望先生,見他形容消瘦,猶如風中之燭,不覺黯然。臨別,他在贈我的畫冊扉頁上題曰:“書畫天長地久”,又題:“一山一水,山重重,水淙淙;一卷書,一軸畫,自抒懷,和其中。眉公曰,泣鬼神。”這使我悵然地感覺到,這是他窮盡一生研究所得出的深切感悟,是對中華傳統藝術內在美的由衷讚嘆和深深眷戀。4個月後,先生駕鶴西去,來自全國各地憑吊者如雲,輓聯、送別詩佈滿了殯儀館大廳,一曲《陽關三疊》裊繞不絕,寄寓了人們對這位藝壇碩望的依依惜別之情。王先生的離世,與同年去世的法國華裔藝術大師趙無極和英國著名漢學家、藝術史家蘇利文一樣,成為人民日報網所列的當年藝壇之痛。
王先生與其藝術之所以得到人們的尊重和喜愛,與他睿智通達、平易近人分不開。對於周邊人來説,他是一個可親可敬的鄰家老翁,對於業內人士來説,他又是一位古道熱腸的良師益友。他一生抱樸守拙,訥言敏行,從不擺架子、講排場,不以學者、藝術家自居。從學從藝70年來,他竟日與時間賽跑,焚膏繼晷,筆耕不輟,不僅以洋洋千萬字的美術史專著奉獻于這個時代,成為中國美術史研究的集大成者,而且還以清奇磊落的筆墨,標記出當代文人畫的高度,是一個“不説大話的大家”。
王先生早年轉益多師,求學之路異常豐富。他上過私塾、新式學堂,念過劉海粟的上海美專西畫係。在上海美專期間,還得到俞劍華在美術史研究上的指導以及汪聲遠在國畫創作上的啟發。美專畢業後,他北上游學,就讀于北平藝專徐悲鴻的研究生班,同時旁聽北大歷史系唐蘭等人的課程。在北平期間,正式拜師黃賓虹,並於解放前後,與賓師分別受聘于中央美院華東分院(今中國美院),協助賓師直至其去世。他一生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與20世紀國內重要的書畫家、歷史學家以及國際上相關領域的重要學者,幾乎都有過交往和接觸,並結下深厚的文墨緣。他在上海美專唸書時,同學木心在他名字上添加筆畫,給他起了個田宿繁別名,想不到這個別名有趣地預示了他躬耕不輟、碩果纍纍的一生。
王先生尊師重教、獎挹後學,與人相交不分貴賤,無不坦誠以待。他在與湖上諸老潘天壽、沙孟海、夏承燾、姜亮夫、陸維釗、陸儼少、陸抑非、諸樂三、顧坤伯、余任天等,海上師友唐雲、程十發、錢君匋等,虹廬後繼李可染、林散之、賴少其等的交往中,見諸詩文筆墨的滿是敬重和情誼。上世紀50年代初,年事已高的黃賓翁沒有教學任務,基本上在家畫畫、著述和會客。那個時候,王先生常常侍從在側,傾力協助賓師整理畫論,使其畫學思想得以傳揚。他還有幸作為弟子代表,在華東行政委員會文化部頒授 “中國人民優秀畫家”榮譽獎狀給賓師的慶祝大會上,致辭敬賀。那場浩劫期間,美院景雲村裏的老教授們噤若寒蟬,王先生與諸老仍時有往來,相互安慰。風暴過後,一片哀鴻,他曾作詩悲悼潘天翁雲:“筆似金剛杵,心如天地寬。畫師今不見,極跡在人間。”又曾畫璞石三塊,以石之淳樸,讚頌諸樂三先生的仁厚師德。他與沙孟翁的緣誼始於浙江圖書館。有一段時間,他們經常在那兒借同樣的書,常在同一借書卡上簽字,名字熟悉了,終於有一天在圖書館碰面,結為忘年交。他敬重沙孟翁的人品、學問和藝術,每逢沙老重要壽辰,便作詩慶賀,平素也多有往來請益。在他前三部美術史,即《中國版畫史》、《中國繪畫史》和《中國美術通史》相繼出版後,沙老深感欽佩,書贈“三史罕人王伯敏”,以表讚譽。王先生念舊情、重鄉情,對於業內同仁、老友鄉親索題索畫,幾乎是有求必應,從不計較,有時還主動寄贈,以示惦念。曾有一陌生人在市場上買到倣他的贗品,到府來哭訴,他當即畫贈一幅以作寬慰;又有一老闆欲高價多買他的畫,他反而勸説對方買一張看看就好了,不願多畫。王先生晚期對民間剪紙興趣濃厚,為編著《中國民間剪紙史》常常外出採訪民間藝人,不僅為他們發聲留名,而且還以自己賣畫所得資助其出版,又在桐廬別墅設立“剪紙山房”,為各地剪紙藝人和研究者提供交流場所。
王先生對學生的關心溫暖而有原則。他在指導我碩、博論文時不厭其煩,在稿子上作的批語密密麻麻,有時還要靠接紙來完成。當我的博士論文《香港美術史》成稿後,他不僅親撰長序,還寫信讓我攜往香港拜見饒宗頤先生。饒先生對我這個“伯敏兄”介紹來的學生格外關照,約談了兩次,不僅認真過目書稿,還為此題寫了書名。當論文在香港三聯書店出版後,王先生高興地撫看樣書,執意要給我3千元錢,囑咐我多買幾本由他送給圖書館。我明白,這是先生對我的一種獎勵。2007年冬,先生三下南洋,在新加坡小住,知我取意東坡,有大可居齋名,故而作《大可居小冊》持贈,又贈詩勉勵我:“以璞為鄰大可居,蘭窗研硯食茹蔬。君今不惑思無極,贏得年華勤著書。”從遊30多年,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工作,每次回杭州探望,先生總要留我在家裏吃飯,由師母掌勺,臨別還將新出版的著作分別簽字蓋章後送給我,也經常捉筆為我寫幅字、畫張畫,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這或許就是古風吧,多少年來,這種滿是書香和情意的溫馨,如同煙波渺渺的西湖水滋潤了遊子心田,激起我對古代讀書人青燈伴讀以及仗劍走天涯的浪漫暢想。
王伯敏 《璞》2007
畫畫對於王先生來説雖然是余事,但每落筆便有佳趣。特別是進入耄耋之年後,深醇的學養,使他的筆墨越來越有精神,這也印證了“人書俱老”以及“積學鴻儒必具神秀”的傳統功夫論説。他晚年所畫山水竹石,總有一種清奇、樸拙、老辣、蒼秀、矍鑠和陶然忘機之感,富含禪味與禪趣。這種禪意之美,體現在佈局立意上,往往是不求整飭、隨機而發,擅留畫眼、虛實洞明,凝神蓄勢、氣息貫通,似近猶遠、意達八荒;體現在筆墨色彩上,則有不齊而齊、任運自然,老筆蒼蒼、磊落清奇,墨有亮墨、水墨氤氳,墨彩熠熠、極古而新等特點。很顯然,他繼承了黃賓翁衣缽,又有自己的獨特創造。在長期的探索中,他不斷深入黃賓翁“內美”堂奧,食髓知味、取精用弘,揮毫時穩健老辣、煙霞滿紙,很少會出現僵局。面對十幾年幾十年前的舊作,他撿起一支禿筆,稍加思索便放手點篤,經過一番收拾後,舊畫瞬間變得神采煥然。記得他向我示範積墨法時,談到黃賓翁筆墨精妙至極,無論怎樣反覆地畫都不板結,不會畫成墨豬,反而越畫越精神,越黑越透亮,這種筆墨功夫近世無人能及。
王先生畫中的禪味與禪趣,有賴於他獨特的畫法。具體來説:一是擅用宿墨,此墨漆黑濃稠,由松煙古墨調製而成,用時惜如明珠,只點篤在關隘處,以便幹後成“亮墨”,起到提神醒目的作用,從而將此極墨發揮到極致;二是擅于賦彩,除了擅用淡彩以得清韻外,還經常用石青、石綠、硃砂與白粉調成濃彩,罩蓋或點篤在山巒幽壑處,以增強畫面的煙嵐和蒼雄之氣;三是妙用水法,他在黃賓翁“五筆七墨法”的基礎上,提出了“用水九法”,有史以來第一次將“水法”提升到與“筆法”“墨法”相並列的地位。“九法”用途廣泛,如其中的鋪水法,多於大局畫成後,待到九分幹時,再大量鋪水以接氣、出韻,從而統一畫面;四是活留畫眼,就像下圍棋一樣,開始時多留,隨著筆墨的深入再關掉一些,最後使畫面在大黑大白、虛實相生中,出現神明通達、天地渾然的效果;五是喜用沒骨法來畫山水,以水墨渾融的方式妙寫江山之蒼潤,達到“沒骨畫山山有骨,無心點染墨氤氳”的審美奇效。王先生在談自己的創作體會時説:“山水之作,以渴筆使其蒼;以淡彩使其麗;以漬墨使其秀;以凝水使其清;以鋪水使其潤,五者之成,要不斷實踐。”又説,作畫要“五到”,即筆到、墨到、水到、意到、神到,只有這五者皆到,才有可能達到水墨神化的境地。
王伯敏 《清韻》 2007
王先生在畫法上的精湛造詣,與他在理論上的覺悟分不開。長期深入的畫史研究以及虹廬藝術的熏陶,加上質樸而敏悟的天資,使他養成了超然物外的藝術旨趣。上世紀70年代,他在與趙樸初、林散之諸老的詩詞唱和中,多次談到了禪畫畫禪問題,從中得到相互啟發。也就在那個時期,他所作的許多論畫詩,如“麝墨濃如漆,狼毫力似針;無妨憐白水,渴筆長精神。”“金石千年壽,詩書百世傳。揮毫重磊落,點染莫求全。”“莫計毫端拙,但憐畫有情。丈人求畫趣,畫趣出天真。”“吾道心存拙,不以小巧榮。一錢老松墨,寫出萬山情。”等等,既涉及筆墨、色彩、章法等畫法問題,又包含不齊而齊、寧拙勿巧、返璞歸真等美學觀。這些審美和創作觀念的形成,無疑也推動了他的書畫實踐,使他在心手相適的過程中,實現藝術上的蛻變。
長期以來,王先生日耕夜作,養成了品茶夜坐習慣。他把夜坐列在不同時期的日課中,作為實現自我提升的一個重要途徑。他在70歲作的《生日自況》裏寫道:“作畫著書鬢未斑,煮茶夜坐自安閒。而今猶幸如松健,昨日又登齊魯山。”稍後又在《雪夜煮茶》中寫道:“入冬夜坐煮清茶,風雪爐邊畫梅花。若使飲茶人不醉,為何老樹萬枝斜。”夜坐如同佛家禪定,一直讓他有安然精進的感覺,對於他在靜境中體悟禪機,獲得空寂清妙的畫境,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王伯敏 《鄭江秋韻》2011
王先生年幼時熟讀唐詩,一口氣能背誦百餘首,唐詩中的意境早已在他心田播下種子。唐代文人士大夫多把禪學和老莊思想奉為圭臬,喜歡以夜坐方式參禪悟道,並通過詩歌來抒寫內心清澈空明的感受和體驗。這種詩人的致靜之道、參悟之法,反映出中國文人注重內心感悟、渴望融入自然的心理傾向和精神特質,對強調詩畫本一律的文人畫來説,從一開始就産生極大影響。歷代文人畫大師多能引禪入畫、澄懷味象,讓內心的覺悟轉化為藝術上的昇華。所謂“春氣遂為詩人所覺,夜坐能使畫理自深”,誠非虛言。王先生精研畫史,對文人畫這一精神脈絡有深刻的認識和感悟。他喜歡明代大畫家沈周的《夜坐圖》,尤其是圖中那篇長題“夜坐記”,對該題記中所述的夜坐之用——“夜坐之力宏矣哉!嗣當齋心孤坐,于更長明燭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以為修己應物之地,將必有所得也。”——深有同感。這種感悟不僅流露在他那些氤氳蒼茫的畫作中,而且還直接體現在他自己畫的《夜坐圖》中。
王伯敏 《鐵岩銀谷之圖》 2010
他畫的《夜坐圖》,目前所見有兩幅,印象最深的是2006年春夜所作的立軸。那個夜晚,他在桐廬大奇山半唐書舍內夜坐,忽聞有風撼竹木之聲,因思沈周有“夜坐記”,遂起身作《夜坐圖》,並錄沈文于其上。畫面以全然不同的筆墨語言,寫出了與古人息息相通的內心感悟。讀此畫不免心生感慨,所謂心齋坐忘、寧靜致遠,如果不懂習靜惜靜、靜中參悟,那麼畫裏何以能得神明降之,又何以能有靜似太古的生動氣韻?王先生曾在2009年畫的《松煙麝墨》上題寫自作詩云:“松煙的是融和墨,最好案頭鐵硯磨。寫罷千山歌一曲,窗前月白影婆娑。”在這幅畫裏,月色下的山谷流泉凝霜宿霧,泛著宇宙白光,這不正是唐詩裏星月入禪的意境,或黃賓翁瞿塘夜遊時找尋到的杜甫説的“石上藤蘿月”嗎?畫面渾融而臻于神化,表明老人的心已自由馳騁在悠悠天地之外,達到了性空無礙、澄明如鏡的境地。
王先生畫中的禪意之美,如果以他自己的詩來論,則包含在“鋪毫如得龍蛇勢,積墨似見霜霧凝”的筆墨趣味裏,反映在“絕壑斷崖雲水外,千層春樹墨華滋”的構思立意上,體現在“澄懷極目千山雪,恣意青空亦道場”的境界意念中。這種至美之境,是他積學妙悟、涵養天機所致,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是求之而能得的。
關於畫中之禪境,王先生有不同於前人的闡發。他認為,藝術審美有三個層次,即能、妙、禪境,他把禪境放在最高層次,概括取代了自唐朱景玄提出後流傳千年的“逸、神、妙、能”繪畫“四品”中的“神”和“逸”。這是他積一生之學所得出的真知灼見,也在他本人的書畫實踐中得到了驗證。他晚年守拙養和,保持恬淡心境,書畫上繁華落盡、歸於平淡。就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一段奇妙的因緣不期而至,當代禪門泰斗凈慧長老在讀到他的詩書畫後引為知己,賦詩讚頌道:“夢裏常懷叩半唐,煙霞處處古佛場。遙瞻北斗詩書畫,落筆燈前萬里香。”“茶罷維摩入夢鄉,半唐齋裏倚禪床。新詩一曲來天外,水闊山遙翰墨香。”兩位老人以“生活禪”為心契,相知相惜于生命的最後歲月。他們雖因年邁體弱、相隔遙遠而未曾謀面,但一曲高山流水,就這樣以詩畫為弦,演繹在西子湖畔與黃梅禪林間。
王先生一生始終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他大道健行、初心不改,為理想而繪寫,為往聖而繼絕學,讓至善至美的中華傳統藝術精華得以傳承光大。斯人已逝,德藝長存,願先生在彼岸世界裏依然有詩有書有畫,有與先賢道友喜相逢,有無限的馨香!
癸卯歲末于芝城大可居
來源:中國網 | 撰稿:朱琦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
新聞投稿:184042016@qq.com 新聞熱線:135 8189 2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