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丨故鄉的大旱天

時間:2023-06-25 16:11:22 來源 : 中國網溫州 作者 : 菇溪

甌江文藝供圖

吃過晚飯,天還有些微亮,我對大哥説我要去菇溪河新築的河堤上走走,大哥見我要去河堤,説要陪我一起去。

出了大哥家,沒走幾步路,我們就來到了河堤旁的橋頭,在橋頭站立了會兒,就順著河堤往西走。河堤筆直,是用大小統一的塊石壘砌而成的,河堤的外沿築有一米多高的石柱欄杆。菇溪河的河面比過去開闊多了,河道也比過去深了,而且每隔一段都建有一道攔河壩,嘩嘩的流水從壩面上奔瀉而下,透過暝暗的薄暮閃爍著銀色的光芒。家鄉這些年的變化很大,原來兩岸低矮破舊的老房子大多已被拆除,如今已變成了磚瓦房,有些做生意賺了大錢的人家,還蓋了漂亮的洋房。

我和大哥邊走邊聊,不知不覺走到了西毗嶺。由於近來我的脊椎盤突出而造成的腿腳發麻,走了一段路後,我就走不動了,於是我就在路邊揀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大哥也陪我坐在一旁。

坐下來後,我就想起了昔日自家在西毗嶺的那塊自留地,便問大哥:

“哥,咱家的那塊自留地還在嗎?”

“自留地……”大哥停了一下道,“你還記得那塊自留地?”

“怎不記得,不就在老河堤的外頭嘛,好像就在咱身邊不遠的什麼地方。”我望了望四週説,“不過,老河堤被拆了,我已弄不清楚那塊地的具體位置了。”

大哥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地方説:“諾,就在那個位置。”

我順著大哥所指的方向望去,除了前面一條長長的河堤之外,什麼東西都沒看見。望著眼前長長的河堤,昔日大旱天裏抗旱的那些事兒就立即呈現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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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記憶裏,小時候老家幾乎每年都會出現程度不同的旱情。旱情有早有晚,早時一般出現在夏季,晚時一般出現在秋季。旱情有輕有重,輕的旱情叫小旱,重的旱情叫大旱。小旱是常有的事,要是晴上一兩個月,菇溪河的水流就變細了,河底的石頭都露出了水面,一些淺水的地方不用脫鞋子都能過得去。遇到這種情況,只不過是溝渠裏的水變小了,而不至於影響到人們的生活和莊稼的澆灌。可要是遇上三四個月不下雨,那可就是大旱了。這時候,菇溪河就乾涸斷了流,整條河除了幾個深潭還有蓄水外,其他地方就見不到一滴水了。農村有一句俗語叫“靠天吃飯”,大旱一來,人們便恐慌了起來,因為大旱所造成的土地乾裂,莊稼枯死,將給人們帶來斷炊和饑荒的威脅。由此,各村各隊都發動社員投入抗旱鬥爭,於是一場抗旱保收的鬥爭就拉開了序幕。當時,政府對旱情是很重視的,遇到旱災時,政府就會給菇溪沿岸的大隊配備柴油機和抽水機。前莊(我們村)、東行和前堡三個自然村分到一台柴油機和一台抽水機,抽水的地點放在西毗嶺,因為西毗嶺水潭大而深,而且潭底有地下水滲出,水量充足,一般抽它一兩個星期也不會枯竭。抽水機開始抽水的那一天,三個村的人都跑到西毗嶺看熱鬧,河堤上,水潭邊,山腳下到處站滿了人。當一條白花花的水龍從水泵的出水口噴薄而出落在溝渠裏時,人們便歡呼雀躍起來,一些人竟跑到溝渠邊掬起清涼的河水美美地喝了起來,好像從水泵裏流出來的水特別好喝似的。

水從溝渠的上游流向下游,水流到哪就灌到哪,不論是生産隊的田地,還是村民的自留地都一視同仁,不分前後。這樣位於上游的田地就得天獨厚,自然搶先得到了澆灌,下游的人只能耐著性子沒日沒夜地守候在自家的田頭,一直等到水頭到達田頭才能開埂放水。長期以來,村裏人都自覺遵守開埂放水的規則,放水時每戶人家都有人守候在自家的田頭,一眼望去,田頭田尾都是人,有的戴著斗笠拄著鋤頭立在那裏,有的帶了張小凳子搖著蒲扇坐在那裏,有的拿了張破席子鋪在田頭雙手枕著頭仰躺在那裏,都在等著前面一戶人家放完了水給自家的田裏放水。當然也有個別自私的人家,趁前面人家不在田頭時把人家田裏的水偷偷地放進自家的田裏,弄得兩家人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説到給自留地灌水,我就不得不説我家的自留地了,我家有兩塊自留地,一塊在村東頭,一塊在村西頭。村東頭那塊地地勢低,灌溉引自溝渠裏的水,風調雨順的年份,一般是不愁沒水灌溉的。而村西頭(西毗嶺)這塊地的地勢則高出水潭(水準面)有半米多,屬於高岸地,平時的灌溉引自山溝裏的水,一旦久晴不雨,山溝裏的水斷了流,就只能靠掃水(菇溪一帶的人把用糞勺盛水灌田叫作掃水)灌田了。

我家村東頭的那塊地處於澆灌區的中心位置,輪到灌水還算不晚,一般等上一天一夜水頭就淌到了我家自留地的田頭。在我的記憶裏,每次水頭淌到我家田頭時,大多是在夜裏十一二點鐘。我家大多是父親或大哥去田頭蹲守。有一年不知為什麼,父親和大哥在田頭蹲守了一夜還不見水頭到來,由於父親白天要去人家家裏做裁縫生活,大哥累了一夜,母親就叫我去把大哥給換回家。我就去了田頭,大哥見我來替換他,他向我説了有關開埂放水的注意事項,就把放水的事交給了我。大哥回家後不久,水頭就到了,我照大哥的吩咐,在靠近溝渠田頭的田埂上挖開了一個口子將溝渠裏的水引到了田裏。那天溝渠裏的水很小,我在田頭蹲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灌滿了一田(兩分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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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説村西頭(西毗嶺)那塊地,由於是塊高岸地,旱天只能靠掃水澆田。有幾年,大哥外出彈棉花不在家,澆水的任務就自然落在了我的身上,這塊地的水就由我來澆了。而這塊地是塊漏斗地,滿滿的一田水頂多只能維持一天一夜,因此,旱天裏每天都要給田裏掃水。掃水一般都在下午三點鐘以後,因為夏秋季節的日頭很烈很毒,直到下午三點鐘後天氣才稍稍降了點溫。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扛上糞勺去掃水了。那時候沒有塑膠糞勺,糞勺都是用木板做的,外邊箍著銅絲或篾條,不怎麼牢固,掃水中銅絲和篾條常常會脫落,整個勺子就散了架。不過,早些年我已從大哥那裏學會了箍勺子的本領,一旦勺子散了架,我就自己動手把勺子給箍上。我家的這塊田緊挨著西毗嶺的水潭(田坎的外邊就是水潭),水潭的水面離水田有半米來高,雖説這塊田是高岸田,但也有它的優勢,由於它緊挨著水潭,古話説“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就給掃水帶了了很大的方便。

掃水時,人要下到田坎下面的水中,田坎下面是水潭的淺水區,靠近田坎的地方,水只有沒膝深。那時節,身上本來就只穿一條褲頭,到了田坎上,不需要脫衣脫褲子,把糞勺往水裏一拋,“撲通”一聲跳入水中,就揮起糞勺掃起水來。掃水是很吃力的,因為水面離田面有半米來高,要把一糞勺的水從水面上提到田面上,沒有力氣是不行的。當時我還才十二三歲,提不動滿勺的水,只能提半勺水,因而灌水的速度就慢了,一般從下午三點鐘開始掃水,一直掃到傍晚五點多鐘才能掃滿那塊田(半分地)。掃水是很無聊的,每天兩個多小時站在水裏,週遭又沒個人説話,只有一些小魚遊在你的身邊,陪伴著你度過那些無聊的時光。有時為了打發時光,我就一邊掃水一邊數著提勺的次數,每數到三百下時就停下來歇一會兒。有時肚子餓了,就跑到附近山上的番薯地裏刨一兩個番薯來生吃,那時候有一種叫“六十日”的早熟番薯,那番薯紅皮白心,特脆特甜,如今想來還回味無窮。我每天都用這種原始而又古老的提水方法來完成自己一天的掃水任務,每當掃完水扛著糞勺迎著落日的余暉抖落著滿身的水珠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時,我的心裏總有一種完成任務後的輕鬆和愜意。説實話,當時我為自己每天頭頂烈日站在水中機械重復地揮動著糞勺掃水而感到枯燥和厭煩,可有什麼辦法呢,雖然那時我還小不懂得什麼叫“責任”,但我總認為那是我應該去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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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沒了那塊地,就不用掃水了是吧?”不知為什麼,當我得知失去了那塊地後,心裏總有一種悵悵的感覺。

“那還用説。”大哥瞥了我一眼,認為我問的這句話是多餘的。

“哥,老家現今還有大旱嗎?”我接著問道。

“瞧你問的,”大哥又用先前的那種眼光瞥了我一眼,笑笑説,“你呀真是個書獃子,不管世道如何變化,可頭頂上的這片天還不照樣,該出太陽的時候就出太陽,該打雷下雨的時候就打雷下雨。”

“現今遇到大旱,還架抽水機嗎?”我又問道。

“你不是看到了嘛,現今菇溪河得到了治理,疏浚了河道,又造了攔河壩,基本上不用架抽水機了,不過遇上特大的旱情還是要架抽水機的。”大哥如是説。

“那可好了。”我為故鄉的改變而感到高興。

……

這人呀真是奇怪,當年我是那麼地厭煩自己每天去掃水,可如今又覺得那段時光是多麼地令人追憶和懷戀,我多想重新站在水中揮動著糞勺去尋找昔日裏那種掃水的感受,可再也得不到那種體驗了。

正當我“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之際,突然天地間出現了一片亮光,我猛一抬頭,看見一輪皓月從東邊的山頭躥了上來,隨即粘貼在了深藍的天幕上。

“哥,咱們回去吧。”我從地上站了起來。大哥聽我説要回去,就起身跟在我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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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菇溪,浙江溫州人,中學高級教師,著有教育文集《香樟樹下的思考》,散文集《冷暖人生》,長篇小説《走出大山》,並有多篇文章發表于報刊雜誌。(菇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