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家在街道邊

時間:2022-11-07 15:05:00 來源 : 中國網溫州 作者 : 張耀輝

圖源:甌江文藝

回礬山,我都會到柴橋頭街道邊走走。

礬山人都熟諗柴橋頭。有“世界礬都”之稱的蒼南縣礬山鎮自1953年在內街和新街之間架設木橋,始稱柴橋。通過柴橋,南山坪、福德灣、西坑、四份內、石壁頭、水尾、新嶺頭乃至福鼎前岐一帶抵達新街和礦鎮其他地方辦事、做工、探親、玩耍,柴橋是鎮內最重要的通道,是礬山最顯著的地標,是鄉人回望故里的原點。  

我把柴橋頭當作定語緊隨街道邊而成“柴橋頭街道邊”,像一件事物不能割捨的兩面一體。往上比,説杭州一定會想到西湖,提及西湖必定會説杭州西湖。因為我印象中任何一個城鎮和村莊都會有大小長短,或新或舊的大街小巷。對我來講,礬山柴橋頭街道邊不是合成片語,它就是一個字眼,礬山標識,在我無數次往返和沉潛之間,蛻變成一份牽掛,一種追憶,一縷鄉愁。

那年那月的礬山新街 圖源:甌江文藝
每過現在的街道邊(以前寄收地址寫礬山鎮第四居民區第一組),我都會在新華街17號前停顧一會兒,對,就一會兒。那裏曾是我家,我出生地。爺爺奶奶1953年從古路下搬出,父親和母親在這裡結婚生育了我們兄弟姐妹四位,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所有往事,花開花謝,像街上的青石板上的足印,完整、清晰、凸出。現在住在這裡的不少是從鄉下和山上搬遷而來的陌生的熟悉人,13到17號這幾間房子疫情期期間沒有開店,隔壁19號兼賣肉蒸的早餐店依然客進客出,我就在店外逗留片刻。我怕自己看久,發傻發呆,他們會笑話一個年過半百之人的無厘頭的癡楞和淚光。
現在的礬山新華街與文昌路交匯處 圖源:甌江文藝

我慢慢踱步,向後面的光明巷走去。在巷口,我下意識去尋找早已不在的一棵大樹,伸出去的手腳突然縮了回來,笑嘆自己還能像少年時頑猴般爬上爬下? 15間房子的光明巷盡頭原是礬山供銷合作社大菜館,二層木房大厝,隔著木板和窗戶,大肉包和白饅頭的香味撫慰少年時常饑餓的肚子。

礬山人一貫整潔,客氣,看⻅我來,礬礦退休工人、老鄰居招忠叔招呼我進去坐坐,客廳臺桌上還擺著新鮮水果。坐在招忠叔家的還有發少朱文的媽媽、耐香老師。她80歲了,身體很好,精神矍鑠,記憶飽滿。朱文奶奶100歲,她還堅持自己做飯洗衣。同座的還有個阿姨,耐香老師説她是碧霞的母親。我認不出她了,但一想就馬上串出許多點滴,比如她是南堡鄉頂村人,姓施,以前很好看,眉清目秀,開個小店,很勤快。對了,她兒子朱思陽(揚),以前老跟我們玩。

礬山新華街光明巷 圖源:甌江文藝

我現在叫不全我們話題中的很多新人故舊的名字,他們卻能講全我家三代的大少事情,説出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記的許多細枝末節。比如,上學日一大早我就嘰嘰喳喳地讀英語,我暑假擺書攤賣小人書,我夏天時賣過冰棍,過年時我散賣“剝子連”鞭炮,正月初一一大早到文化宮猜謎語,拿回很多獎品,我奶奶賣過礬山車站邊製造的蚊香,還燒茶給路人喝。她們知道我二姐就嫁到斜對面(第四組)的那戶工人家,説我學騎自行車時的糗事,笑談我們大人和孩子在木板墻壁的縫隙裏“撬”吃幾分錢一勺的前岐“細螺”,猶記盧伯伯宰豬後分給隔壁鄰居的“豬血菜”,每當傍晚我母親就會“大聲吭”地喊我回家吃飯,記得除夕夜我們這邊孩子勇敢地把“雙頭響”扔到對面那邊,不忘厝邊頭尾的家長裏短,還有租在我家前面的幾家店舖的軼聞趣事。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礬山街道邊一景 囯浩/繪

説到店舖,柴橋頭街道邊是礬山這個工業集鎮最熱鬧的所在,浙閩往來,商貿旺達,街道邊四組房子自建成以來一直都有開店舖。我大姐告訴我,我家店舖最早是開理髮店的。有時打烊後,那時才六七歲的姐姐會找出師傳的大小剪刀,在自己的衣服和褲子上學著剪剪切切。六、七十年代,隔壁楊叔和我家店舖被礬山政府徵用,集中放置紅衛兵小將從礬山片區或收或拆的破“四舊”成果,佛像、陳府侯王宮陳老伯真身,宗祠排匾和宗教用品等等,木料類就直接在我家拿去燒茶。我奶奶有時候大膽地從灶坑裏拿出紅衛兵燒茶的余料,埋入草灰,再藏到二樓後間的小屋頂。我能記得的,店舖先後有理髮店、新華書店,縫紉店,鐘錶修理店、藥店和小吃店。我上小學光景,會瞞著父母,常趴在店舖三層板的縫隙間,向下細看,發現有掉落的硬幣,有時用兩個指頭有時用筷子夾起,當成自己的零花錢。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新華街黃家理髮店 圖源:甌江文藝

這些租我家的店舖中,陳孝勇的手錶店人氣旺盛,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在此窺見到礬山江湖故事和風土傳奇。如今礬山肉燕的傳承人朱思勤和他福鼎前岐妻子辛苦打理的浙閩風味小吃店的美味,一想起就令人垂涎。

我拍下光明巷5號那間厝的門牌,褪去油漆的木門,粗糲的馬賽克墻面,這是建在新華街17號後面我的家,我上大學後爸爸媽媽省吃儉用給我蓋的尚未裝修完的三層樓。我曾經在三樓的後房間,無數次遠望“窗外”的那個“夢中女孩”,我知道自己平凡,一次次默默的走近又走開。

青春的記憶葳蕤無比,故鄉的月光依照窗外。我在書寫著的字裏行間和“柴橋頭”千篇推文中回歸故里,頻頻回首,回到柴橋頭,看天看地看街頭巷尾,看水向西流看人來人往,讓曾經一起吹過的風,掀起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再次吹拂彼此的青絲和白髮。

現在的老厝邊人 2020年  圖源:甌江文藝

有人把時間比喻成流水,一去不返。我在漣漪、浪花和波濤深處,打撈出細節、故事和情愫,邂逅人情世故、舊雨新朋,提煉出歲月的晶體,記憶的板塊,讓時間凝固,可觸可感,回聲盪漾,在雪鴻泥爪中歲月縫花,以這樣方式篤定來路和歸途。

我走到鋼筋、水泥和大理石重修的柴橋頭,扶靠石欄,下意識往橋下的礬山溪看看,橋下是一溪秀水,群群紅魚爭食嬉戲。凝視良久,眼前淡淡地浮現出一洼洼由白色砂礫碎石鋪就的溪床,及至豐水期,大溪兩旁水草青青。

如今,童少時的水聲和草葉上的露珠,不知蒸騰何處。依稀在回望老宅時候,想起那日遠方回家奔喪的打工鄉親,她從街頭跪起,哭聲轟鳴。大街的石頭,也被磕疼了。

碰到一些以前的厝邊樓尾,有的對我直呼其名,有的叫我孧,有的叫我老師,有的叫我叔叔伯伯,問我孩子問我工作問我健康。我一一回答。彼此説,有白髮了,孤獨的,衰老的,仍需憋氣的生活。

如來若去街道邊。柴橋頭新挂的燈籠方方正正,裏面青燈盞盞,就像家鄉的礬礦石一樣,沉甸甸的,又閃耀著光芒。

圖源:甌江文藝

作者簡介:張耀輝,筆名張騁,中學英語高級教師,蒼南縣名師、社會工作師,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蒼南縣史志學會副秘書長。1982年始發作品,偶獲小獎。出版散文集《那麼愛》、詩歌集《歲月縫花》,紀實文學《礬都,礬都》(編)。現為“柴橋頭”微信公眾號執行人,任職蒼南縣靈溪三中。(張耀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