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人畫是推崇的是“無我”“忘我”的境界,是“擬物移情”的美學觀。到了黃賓虹這裡,他大膽突破所謂“物象”的束縛,也摒棄了他自己前半生所致力山水寫生、敬習古人的努力,開始追求內心的造化以及強烈的情緒表達,也即從“物象”轉移至“心象”;氣象萬千,皆源於用心。傅雷曾説他“似近似于西歐立體、野獸二派”——當時在留法的傅雷可能過於自信想展示他的西方藝術史學養,故提及了彼時在歐洲盛行的立體派、野獸派,但從今天的視野來看,他的知識面顯然還是有局限的,也即以法國20世紀初的流行風格來比照黃賓虹的藝術,當年資訊流通也極為有限。筆者倒是認為,若一定要有一個同時代的比照,黃賓虹的努力更近於表現主義的精神——一種尊崇內心真實情感而在畫面表現上又非常簡潔有力的視覺語言。
在骨子裏,黃賓虹實則將中國繪畫大大往前跨了很重要的一步。他接續明代文人畫的精神,在“無人之境”上走得更為深遠——從古人“擬物移情”的“無我”到黃賓虹的“從心而發”的“無我”——此二者在本質上不同,黃賓虹的“無我”更具有藝術家的主體意識;這種主體意識依託于敢於突破陳規的實驗性精神,更是深厚學養和博學視野所催生的自信與智慧。
值得一提的還有黃賓虹和張大千的故事。同樣也在晚年畫過黃山湯口的是張大千。那是1963年的秋天,時年已經65歲的張大千正在巴西聖保羅城自建的中式莊園八德園中作畫,畫了一套《黃山山水冊頁》,其中包括《湯口》《七里瀧》《清涼臺》《剪刀峰》《嚴陵灘》等12幅。 其中,大千在《湯口》一畫的題跋中寫道:“遊黃山有多途,一從錢塘江溯新安自湯口入,一從宣城太平經焦村翠微寺入。二十年前吾曾三遊茲山,皆從湯口。”——這是否可視為張大千在以畫、以文巧妙地為黃山作廣告宣傳呢?而早在1930年張大千32歲的時候,他就和張善孖、黃賓虹、郎靜山等發起組織了旨在開發建設黃山的“黃社”,號召所有社友皆以繪畫、攝影、詩詞和文章等為黃山作大規模的宣傳。張大千甚至還出過一本《張大千黃山攝影畫冊》專著。以及,張大千生前最後一幅未完成之作便是黃山圖。
繪畫既是一種獨立自足的藝術行為,也是一種能夠溝通人物、地方、歷史乃至天地乾坤的方式;是主體思考的結果,是人文主義的視角,更是學者型文人精神的詮釋。這一獨立自足的行為也是提倡一種理性的、科學的、敬畏的態度去看待人類的歷史——不管是“我們”的,還是“別人”的,首先應該有一個“大同”的視野。其次,中國文化向來智慧柔韌,有莊子的“道”,有孔子的“知”,是“解衣磅薄”與“知行合一”的“出世”與“入世”的混合。在當代,我們尤其需要喚醒這種骨子裏的精神傳統,並在當下的時代發揚光大——這不應只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實實在在要去做的事情。
時光的槳聲燈影,船過無痕;歷史的發展永遠是在運動中的,我們不是一葉扁舟,我們是頭頂星空、腳踏大地的人類,總是希望能留下痕跡,為著我們今天的時代,為著汩汩而流的大國文化。“欲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源泉。”——而藝術,無非是以有涯之生,追求無涯不敗的美與力量。
或許,這就是我們今日重走黃公望之路的初心所在——不僅是黃公望,還有那些為藝術的美與力量不懈追求和探索的大師們,他們的精神一直如燈塔般照耀著後來者前行的道路。
(林霖)
〔1〕轉引自汪世清《<江山雪霽>歸塵土,魚目焉能混夜珠——記中國繪畫收藏史上的一大騙局》,原載《新美術》1996年02期,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