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上海市管弄新村小學校田徑隊迎來了一名剛剛升入二年級的隊員。這個身材略顯矮小單薄的孩子跟著教練仲鎖貴走到隊友面前,怯生生地自我介紹道:“大家好,我是劉翔。”
那一年的中國體壇頗不平靜,體育迷的錄音機裏迴圈播放著《義大利之夏》和《我們亞洲》。那是屬於世界盃和北京亞運會的年份,誰會關注一個年僅七歲的孩童結緣體育呢?如是,即便仲鎖貴也未能料到,十幾年後,這個叫劉翔的孩子會改變中國田徑,甚至中國體育的歷史。
起跑
劉翔生於一個普通卻溫馨的家庭:父親劉學根是上海自來水廠的司機,純樸而健談;母親吉粉花同普天下所有母親一般,對獨子劉翔呵護備至。為了增強孩子體質,夫妻倆下定決心,將劉翔送入上海市普陀區少體校顧寶剛老師手中,練習跳遠。三年後,劉翔被上海體育運動技術學院(簡稱二少體)田徑隊二線隊教練方水泉看中。那一刻起,劉翔正式與跨欄結緣。
練習跨欄後,劉翔進步迅速。剛剛入隊,他便斬獲上海市少年田徑錦標賽乙組冠軍。一年之後,他衛冕成功。但就在這時,劉翔的父母后悔了。
在8人一間的少體校宿舍裏,劉翔年齡是最小的,因此常被欺負,每次回家都顯得鬱鬱寡歡。再加上訓練負荷越來越大,吉粉花擔心因此耽誤了孩子學業。“我本來就不怎麼願意讓他練體育,親戚朋友也都反對。”她説,“如果練不出來又把學習耽誤了怎麼辦?”於是夫妻倆找到教練,決定把劉翔帶回家。同仲教練一樣,劉翔教練並未意識到那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有何特殊,因此痛快放行。
星光不會永遠隱埋在烏雲之中,二少體一線隊教練孫海平便看到了劉翔的價值。在孫海平眼中,那個並不起眼的孩子有著出色的節奏感和彈跳,是為跨欄而生的。
劉翔離隊時,恰逢孫海平奔赴外地選拔苗子。回來後尋不到劉翔的身影,孫海平四處打聽。得知劉翔離隊回家後,平日裏溫文爾雅的孫海平大發雷霆,他向同事咆哮道,你讓一個天才就這樣走掉了!為了再度將劉翔招致麾下,孫海平親自來到劉翔家中,與劉學根推心置腹,設計規劃劉翔的未來。最終,他的誠意打動了劉翔父母。第二天,劉翔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面回到了莘莊基地。那天起,坐在自行車后座的劉翔成了莘莊基地固定的景色,只是漸漸地,在劉翔身前推車的人變成了孫海平。
1999年3月,在孫海平的全力爭取下,劉翔進入二少體一線隊伍。僅僅1個月後,劉翔便在全國田徑大獎賽中嶄露頭角,奪下第四名;5月,劉翔參加河南全國少年錦標賽,摘得冠軍。
毫不誇張地説,那時的劉翔已是國內110米欄跑得最快的年輕人。他曾短暫離開,但當他踏上起跑器,便沒人能讓他慢下來。
跨越
越跑越快的劉翔在1999年毫無爭議地進入了國家隊。但在那時,他不過是個陪練而已。在他身前,是他的師兄陳雁浩——國內110米欄第一人。
初入國家隊, 劉翔自我評價“ 跨得東倒西歪”。為了磨練技術,劉翔聽從師父孫海平的建議,一遍遍地翻看雪梨奧運會110米欄決賽的錄影帶。也是從那時起,阿蘭·約翰遜以偶像的身份進入到劉翔的生命中。只是他自己也沒想到,幾年後他竟可以以對手的身份站在曾經高高在上的偶像身邊,並一步步地超越他。
“你不能決定生命的長度,但你可以控制它的寬度;你不能控制他人,但你可以掌控自己;你不能預知明天,但你可以利用今天;你不能樣樣勝利,但你可以事事盡力。”這段話被劉翔作為座右銘挂在宿舍墻上。在跨越無數欄架,滴下無數汗水之後,曾“東倒西歪”的劉翔技術上有了明顯改善。約翰遜都不禁讚嘆:“劉翔的跨欄動作幾近完美。”
2001年5月6日,全國田徑大獎賽的賽道上,劉翔以13秒32的成績第一個衝過終點,首次戰勝陳雁浩,正式躋身國內110米蘭頭把交椅。
隨著速度越來越快,稱霸國內賽場已不能滿足劉翔。2000年智利,劉翔獲得世界青年錦標賽第四名;同年11月,劉翔在法國里昂獲得室內賽第三名;2002年7月,劉翔在瑞士國際田聯大獎賽上跑出13秒12的成績,打破了亞洲紀錄的同時,刷新了保持長達24年之久的世界青年紀錄……
當我們站在2015年的今天回首望去,會發現那不過是劉翔刷新一系列紀錄的開始。
衝刺
劉翔,這個迅速崛起的年輕人很快引來的全球範圍內的關注——越來越多的媒體將鏡頭對準劉翔。面對鏡頭,劉翔興奮又自信地描繪著夢想:有一天可以站在奧運會決賽的賽場上。
在通往夢想的道路上,劉翔並未遇到太多阻礙。2003年英國伯明翰國際室內田徑錦標賽上,劉翔以破亞洲紀錄的7秒52奪得男子60米欄銅牌,成為那屆比賽唯一獲得獎牌的亞洲選手的同時,實現了中國男子選手在該項賽事中長達18年的“獎牌荒”。
2004年,隨著奧運會的腳步越來越近,劉翔的狀態愈發良好。2004年日本,劉翔用13秒06的成績首次戰勝約翰遜,摘得國際田聯大獎賽大阪站冠軍。在偶像之前衝過終點,劉翔難掩興奮。他説,戰勝偶像的感覺非常好,對衝進雅典決賽的信心又多了幾分。
回想2004年雅典奧運會,關於劉翔,有國人無數難以忘懷的片段。110米欄決賽上,劉翔一騎絕塵,央視解説員楊健忘情吶喊“劉翔!劉翔!”難以忘懷;追平世界紀錄,打破奧運會記錄的12秒91難以忘懷;賽後混合採訪區,劉翔手指鏡頭,哽咽而篤定地説“誰説黃種人不能進入奧運會前八,我今天一定要證明給大家看,我是奧運會冠軍”難以忘懷;頒獎儀式上,劉翔身披國旗,一躍而上,登上世界之巔同樣難以忘懷……當然,某種意義上,正是這太多的難以忘懷讓國人對劉翔之後的境遇難以釋懷。
雅典奧運一飛沖天之後,再也沒人能擋住劉翔的步伐。2006年,劉翔用12秒88刷新了塵封13年之久的世界紀錄;2007年,劉翔創造“第9道奇跡”摘下世錦賽冠軍,成為集奧運會冠軍、世錦賽冠軍和世界紀錄保持者于一身的大滿貫得主。
在成績越發輝煌的同時,劉翔的商業價值也得以彰顯。2007年,劉翔代言品牌超過14個,年收入達到1.63億元。與此同時,劉翔的身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社會公益活動中。這個樂觀向上、心地善良、代表著中國乃至亞洲的田徑運動員一時間成為中國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
毋庸置疑,在那時劉翔、姚明這兩個來自上海的偉岸男人代表著中國體育。甚至某種程度上,他們用速度和高度代表著正在崛起中的中國。
跌倒
沒人能讓劉翔慢下來,但傷病讓他停了下來。同古希臘第一勇士阿喀琉斯一樣,讓劉翔倒下的是他的腳。
毫不誇張地説,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劉翔是最受國人關注的運動員,甚至沒有之一。他背上的號碼“1356”,被人解讀為13億人,56個民族的希望。當然,這些壓力未曾擊倒過他,但一個小小的鈣化點讓劉翔不得不停了下來。在億萬人的注視之下,劉翔撕下貼在腿上的號碼,轉身走向入場通道。舉世譁然。
習慣了勝利的劉翔在家門口的奧運會上、在自己最想勝利的地方以一種無人能夠預知的方式結束了比賽。
他低著頭,用毛巾矇住臉。那條毛巾擦得掉眼淚,擋得住委屈,卻攔不住失落。事實上,那份失落不僅屬於劉翔,更屬於每一個中國人。有人惡狠狠地説:即使爬,他也應該爬到終點。
沒人知道,是不是在那一刻,劉翔心中已然萌生了重返巔峰的念頭。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些指責和嘲笑讓劉翔在2012年倫敦單腿跳向終點的一幕成為了必然。“我不想被人叫做‘劉跑跑’。”劉翔退役之後回憶説,“我不明白人們怎麼可以這個樣子。”
北京奧運會後,劉翔赴美做了手術,經過一年的恢復休整,劉翔復出了。只是再度復出時,身邊的對手從約翰遜、杜庫雷、羅伯斯變成了特拉梅爾、奧利弗和理查德森;110米欄界風雲突變,曾經被視為超一流選手門檻的13秒被多人頻繁打開;而世界一流選手的起跑技術大多變成了7步攻欄……為了重返巔峰,劉翔將用了十幾年的8步攻欄改為7步。這背後付出的努力世人難以想像,孫海平直言,劉翔是在用職業生涯做一次賭博。
2009年全運會,劉翔成為全運會史上第一位110米欄三連冠得主;2010年廣州亞運會,劉翔以13秒09取得金牌;2011年,劉翔取得亞錦賽冠軍,締造四冠王傳奇;2012年,劉翔在國際田聯鑽石聯賽尤金站比賽中以超風速成績12秒87奪得冠軍;2011年8月的世錦賽,如果不是羅伯斯百般干擾的手,劉翔同樣將取得勝利……
在北京經歷了失敗的劉翔重新品嘗到了勝利的滋味,2012年6月,劉翔時隔五年後再度登上世界男子110米欄排名榜首。
但正是這逐漸燃起的奧運金牌希望讓劉翔忘記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愈發高強度的訓練讓劉翔難以承受。2012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前夕,他又一次受傷了。
常言道,命運給你關上一扇門,便會給你打開一扇窗。但于劉翔而言,命運給他打開過一扇通往榮耀的大門,隨後似乎便把所有窗子都關掉了。選擇比賽,他無力堅持;選擇退賽他會又一次成為“劉跑跑”。這是命運為劉翔準備的一道試題。兩難之下,劉翔選擇了奮力向第一個欄架衝去。然後便是我們都知道的那次跌倒。
那個曾經被他跨越過無數次、征服過無數次的欄架猶如註定的命運一般,攔在劉翔面前,將他擊倒。他坐在地上,摸著斷裂的跟腱,露出痛苦的表情。這一次,他身邊沒有毛巾遮擋眼淚;這一次,他不想再被人稱作“劉跑跑”。於是,他單腿跳向終點,親吻欄架,跳出場外。
只是沒人想到,劉翔和賽場的這一吻別,竟是永遠。
轉身
2015年4月7日,劉翔在其個人微網志發佈《我的跑道!我的欄!》,正式宣佈退役。只是這份退役聲明距離倫敦的離開已有4年之久。
退役聲明一經發佈,輿論一片熱鬧景象。借退役之事進行廣告行銷的有之,揭秘劉翔兩次退賽內幕的有之,抨擊中國體育體制的有之,感嘆劉翔缺乏職業經紀團隊導致吸金不足的亦有之……
唯有劉翔顯得異常平靜。在退役聲明中,他沒有抱怨,儘是感謝;在央視與張斌的對話中,他笑著説他曾嘗試復出,他想戰勝命運,但卻回不來了。“我現在連釘鞋都很難穿上。”劉翔説。
習慣了姚明、劉翔、李娜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重新站起的人們深感失落:英雄們不應該像好萊塢的爆米花電影一般永不倒下,一次次挑戰命運直到戰勝命運麼?
但要知道,英雄的血畢竟不是電影中的番茄醬。擋在劉翔面前的那個欄架叫做跟腱斷裂,和劉翔有過同樣經歷的有程菲,有貝克漢姆,還有科比……而對於要在13秒內依靠爆發力完成比賽的劉翔而言,跟腱斷裂的影響要大得多。
於是,面對身前的欄架,劉翔選擇了轉身。2014年,劉翔與葛天在上海登記結婚;面對錄影機,劉翔説未來不當教練,不當官員;他説,“現在,我想做個平凡人” ,雖然我們都知道,他這一生已經註定無法平凡。就這樣,這個過去19年裏參與過48次國際大賽的的“翔飛人”,帶著36個冠軍,6個亞軍,3個季軍,兩次萬眾矚目的退賽和一條破損不堪的跟腱同跨欄告別了。他贏過,也輸過;他曾站上世界的巔峰,也曾在第一個欄架前跌倒過;他創造過屬於黃種人的奇跡,也無可奈何地被屬於運動員的命運擊敗;他曾試圖挑戰過命運,但又被命運無情地再次擊倒……
在宣佈退役的這一天,劉翔的角色不再是那個神話中的阿喀琉斯,而是夢寐已久的“平凡人”。在他面前,仍有命運的欄架,但這次,他沒有選擇跨過去。他選擇轉身,向著另一片天地走去。也許,他需要像1990年那樣,向著新生活説一句,大家好,我是劉翔。
選擇迎擊命運挑戰的,我們謂之英雄;但選擇坦然面對命運捉弄的,又何嘗不是英雄呢?
祝福英雄劉翔,不僅為了19年裏的那一個12秒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