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故居。
學生在清流鎮體驗插秧
“昆明這城市,罩著淡黃的斜陽,伏在峰巒圍繞的平原裏,仿佛發著寂寞的微笑……”
20多歲時,我身邊曾經有一本《南行記》。那是一本被翻得書頁翻捲、紙張發黃,甚至有些污漬的老書——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翻閱才輾轉到我手裏。那時候鄉下燈光昏暗,我常常趁著太陽落山前夕,伏在西窗前簡陋的小木桌上一遍遍地閱讀。夕陽的余暉中,我仿佛看見那些偷馬賊、煙販子在幽深的峽谷間像離弦之箭一般奔跑,上一秒他們還在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下一秒他們又垂下頭,陷入深深的愁苦之中。夜涼如水的時候,潑辣漂亮的女郎“野貓子”頻頻進入我的夢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帶著一股火辣辣的朝天椒氣息。
那時我就想,是什麼樣的一方水土孕育出這樣的作家呢?他的內心一定積壓了太多的苦惱和憤懣,他的形象一定是瘦削不堪,然而當衣衫襤褸的他抬起頭來,望著你和遠方的時候,眼神裏卻分明有一種堅毅。
多年以後,偷馬賊、煙販子和火辣辣的女郎在我記憶中已經淡了、遠了,書裏各種曲折離奇的情節也已經完全被我遺忘了,然而艾蕪關於昆明“發著寂寞的微笑”的這一行句子卻奇異地浮現了出來。
我仿佛品咂出一種更為深遠的味道。這味道,是春天特有的氣息帶來的。説起春天,尤其川西壩子的春天,一過農曆二月,仿佛就到了詩人筆下的黃金國。滿地的油菜花輝煌地鋪展到天邊,當風輕輕一吹,那黃金國涌起的朵朵浪花便起伏出無數波痕。天地間,一圈圈金色的漣漪隨風鋪展,隨風蕩開。
通往艾蕪故里清流古鎮的道路正是如此,雖然我們到的時候油菜花的輝煌已接近尾聲,然而卻更加給人一種樸質的美,正如艾蕪先生那些抒寫滇緬風情的作品,絢麗的色彩下面,仔細品味,卻是一種大地給予的寬容與深情。
我們是從高速的風馳電掣中突然放鬆下來的,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慢。鑲嵌在菜花地中間的,是一條青幽幽的柏油路。路靜靜地向前方伸展,穿過茂林修竹,穿過潺潺溪流,穿過青瓦白墻,艾蕪故里的風貌一點點清晰起來。
清流古鎮位於成都市新都區。新都者,與“舊都”相區別也。約莫在西元前5世紀初期,開明五世就在青白江畔營建都邑,為區別於舊都郫邑,將其稱之為“新都”。從那時起,新都的名字便一直流傳到今天。《華陽國志》裏説:“蜀以成都、廣都(現雙流)、新都為三都,號名城。”
名城育名鎮,名鎮耀名城。清流本為西蜀古鎮,歷史悠久。北宋神宗元豐年間地理學家王存編撰的《元豐九域志》記載了清流古鎮的由來(西元1965年前,清流一直隸屬於新繁縣;新繁縣則隸屬於成都府):“府西西北五十六里二十八鄉(設)河屯、清流二鎮。”
清流何以得名為清流?當我漫步在波光粼粼的青白江邊,似乎找到了答案。青白江是從岷江分流而出的。千百年來,滔滔岷江如一條巨蟒,從藏羌高原傾瀉而下,流至都江堰,便分出來一條流碧瀉翠的蒲陽河。腰身窈窕的蒲陽河從龍門山的褶縫裏涌出,到彭州長壽橋一帶開始被稱為青白江。青白江穿過清流,穿過新都,抵達金堂縣趙鎮後,匯入沱江。
彎彎的青白江從清流身邊流過,不僅發達了水運,澆灌了稼禾,更孕育出星羅棋佈的泉眼(最盛時據説共計有426眼之多),讓清流一年四季泉水叮咚。
為什麼清流每到春天便梨花白、菜花黃?為什麼清流一年四季果蔬芬芳?站在緩緩東去的青白江邊,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思緒也隨之波光瀲艷——
如果要用沈從文那般濕漉漉的筆觸為清流古鎮繪染一幅槳聲咿呀燈影落星的水墨畫,得先從春天墨管裏流淌出來的青白江的那一河綠波寫起。那一河碧波舒展柔軟的腰肢,韻出清流的悠遠,舞出清流的情致……極目遠眺,那朵朵浪花如今依然還在龍門山輕風吹拂的褶縫裏翻滾簇擁;那浪花之上遠航的第一片白帆,依然鼓蕩著宋神宗那年的風,在時間深處颯颯作響。民謠裏,清流的漢子們滿懷豪情地唱道:
一根扁擔閃悠悠
擔起白米下呀下瀘州
……
風聲如水聲,水聲似風聲。生生不息的風聲水聲攪在一起,講述著蒲陽河——青白江——沱江這一條浩蕩的水系和由此生長出來的獨具特色的水運風情,將清流這個住在水邊的千年古鎮點染得萬千風情。
清流有幸,因了先人們的逐水而居,便出落成今日青白江邊的魅力古鎮。這魅力,首先來自其川西糧倉的稱謂。潺潺流水,綠野蔥蔥,春天百花齊放,秋來果熟谷黃。漫步清流街頭,且不説遠山銜翠,近水含黛,單那綿延在鎮外的萬頃良田,便已吹送陣陣綠意,抬眼一望,西式的樓房與青瓦房相映成趣,遙想當年,這古老的鎮街上,定是封火墻、女兒墻高檐翹角,蓋碗茶、龍門陣氤氳瀰漫,炒胡豆、甑子飯散發清香……每一寸土地都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這魅力,來自其深厚的文化底蘊。走進翠雲村,撲面而來一座傳統的川西民居,青瓦覆蓋的小小四合院內,立著三棵生機勃勃的“水冬瓜”樹。風一吹過,葉子颯然有聲。門口豎立的巨石上,流沙河先生題寫的“艾蕪故居”四個字清癯有力。
這魅力,來自“泉映梨花、自在清流”。十萬株梨樹鋪展在上千畝梨林裏,生機盎然,潔白如雪,與四週星星點點的桃花、李花、海棠、金黃的油菜花以及翠綠的麥田融為一體卻又飄逸高潔,真可謂粉淡香清自一家。
這魅力,來自清流潺潺的烏木泉。被泉水澆灌的清流鎮,人們曾經評選出十大泉眼,最出名的要數烏木泉。碧綠的田野旁邊,一股泉水自池底汩汩涌出,水底疊了幾根黑沉沉的千年烏木。清冽的泉水將烏木凈化得又黑又亮。我試著舀了一瓢起來,入口純凈甘洌,一股靜謐的氣息頓時灌注了全身。
烏木泉水清色碧,在艾蕪筆下曾多次出現。青年艾蕪當年隻身流浪在外,當滿腹的鄉愁涌起時,這千年不息的泉水也曾多次安慰過他疲憊的身心吧?
想起艾蕪先生,我眼前又一次出現了油菜花。別處的油菜花不管如何輝煌如黃金國的風景,清流的油菜花卻給了他獨特的感受。當我從烏木泉邊走到翠雲村艾蕪故居,從青白江邊走到清流大書房,從千畝梨花地走到梁家林盤時,眼神常被人家房前屋後的一小片一小片菜花所吸引。我無端地覺得,這些油菜花猶如一個個素顏朝天的鄉村女子。每到三月,這些女子便依依地守候在春天的門口,散落在清流這個泉水澆灌的地方,期待你款款而至,深入她們的內心。(楊虎 圖片均由清流鎮人民政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