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召喚的勇士

“她跟我説,總得留一個人照顧家”

割膠的日子是安逸的。淩晨三四點,肖清虎便提了膠桶往膠林裏去,萬籟俱寂,膠刀割樹皮的沙沙聲格外清晰。最厭雨天,膠汁被雨水衝散,不順割痕流進膠杯,一天的收成便無著落。白日裏除了收膠,心思便全在讀小學的女兒身上。

這閒散日子不過小半年,一個照常收膠的早上,還在跑船的朋友和海事局相繼打來電話,“王建軍不在了。”待回到家裏看新聞,肖清虎看到電視臺播報“10·5”慘案,包括王建軍在內的13名中國籍船員被殘忍殺害、拋屍河中。

王建軍和肖清虎在河運學校同班同宿舍。王建軍平日裏一副大嗓門,賺得個綽號“高炮”。

再三確認,肖清虎兩腿一軟,癱在沙發裏。“胸口惴惴像壓塊石頭,説不清是啥感受,既驚恐,又慶倖,更為老同學傷心難過,一時間陷入了巨大的無助和沮喪。”

“10·5”慘案發生後,四國政府達成共識:沒有安全和秩序,就無法維持湄公河航道的繁榮。四國一致同意合作查清“10·5”案件案情,通過聯合辦案、專項治理等手段確保案件查辦進展,並建立四國執法安全合作機制,儘快開展聯合巡邏執法。

讓肖清虎從沮喪中振作起來的,還是一個電話。“對方説是邊防的,問我還想不想回去開船,明天早上8點到景洪市體檢。”

人近中年,激情怕是不比當年,但曾經夢想過的東西總還會在胸中涌動。晚飯,肖清虎如往日駕船駛過霸王灘一般,小心翼翼地試探妻子的態度,孰料,妻子把臉一沉,撂下碗筷,“走,我陪你去!”

當時已是晚上8點,去景洪的班車早已停了。來不及向女兒道別,倆人騎著摩托,趕了3個多小時夜路到景洪。翌日,體檢、政審,35歲的肖清虎順利成為雲南省公安邊防總隊水上支隊的一員。

2011年12月9日,中老緬泰湄公河聯合巡邏執法聯合指揮部在關累港碼頭揭牌,標誌著四國執法警務合作新平臺正式建立。次日10時30分,3顆信號彈劃過天空,“起航”命令響徹關累港,中老緬泰湄公河聯合巡邏執法首次巡航正式啟動。

中方承擔聯合巡邏執法任務的,正是雲南公安邊防總隊新組建的水上支隊。支隊成立之初,最不乏如肖清虎般“拋家別子”的故事。

原任雲南保山某邊防派出所教導員陸炳禮,妻子起初堅決抵制他去湄公河執行任務,“要麼我們離婚,要麼你轉業。”“當時我説,作為一名警察,危難時刻就應該響應組織的召喚。”後來,妻子見他去意已決,便辭掉了在昆明機場11年的工作。“她跟我説,總得留一個人照顧家。”陸炳禮紅了眼眶。

廣東某邊防支隊的黃永甲在陪未婚妻挑選結婚物品時接到支隊領導的電話,而後他來不及向未婚妻解釋便火速趕回部隊。當時,水上支隊的成立是個敏感話題,未婚妻打電話來詢問,他只能回答:“過後我再慢慢向你解釋。”直到岳父母到單位興師問罪才明瞭其中緣由。

水上支隊組建之初,“臨陣脫逃”的準新郎有近10人。“有的後來沒能走進婚姻的殿堂。” 陸炳禮説。

四國聯合指揮部揭牌當天,雲南公安邊防總隊水上支隊也正式成立並舉行誓師大會。這是我國公安邊防部門第一支承擔國際河流聯合巡邏執法的隊伍,與寮國、緬甸、泰國執法部門共同開展湄公河聯合巡邏執法,確保湄公河航運安全。

鮮為人知的是,就在當天,寮國一艘巡邏執法船主機出現故障,特招入隊的老船員沈慶勇連夜搶修,直至次日淩晨5點,終於將機器故障徹底排除。

“剛來支隊,你一宿沒睡就搶修機器,有什麼想法沒有啊?”完成任務後,大夥兒親切地詢問沈慶勇,他笑笑説:“既然成了支隊一員,就不能還把自己當成地方上的船長,拼了老命也要完成任務!”

巡出來的秩序

“護航以來,沒再發生劫船勒索的事”

5月25日10時許,歷經三天三夜的航程,巡邏船艇編隊過了旱泉灘,回返入中方水域。肖清虎伸個懶腰,繃直的脊背頓時鬆弛下來,重重貼上了椅背。“剛開始巡邏的時候,每次都慶倖活著回來了。雖然再沒發生武裝襲擊搶劫事件,但不能放鬆警惕。”

2012年春節前夕,巡邏編隊本已停靠寮國孟莫碼頭,突然接到報警,中國籍商船“盛泰11號”在孟喜島上游會龍河口附近遭到槍擊,此後便失去聯繫,情況不明。當時“10·5”慘案主犯糯康還未被抓獲。這是一起單純的襲擊商船事件,還是設下陷阱對巡邏編隊另有圖謀?

巡邏編隊緊急起航,探照燈被夜色和霧靄裹挾,猶如瞎子一樣在水面摸索前行。隨著越來越接近出事水域,指揮室內的氣氛更加緊張。

水上支隊的4名戰鬥隊員做好上岸實施解救的準備,脫下橘紅色的防彈救生衣,換上更適合在夜間陸地使用的迷彩防彈衣,撕掉熒光條。每個人帶上了6個壓滿子彈的彈夾,10枚爆震彈,還有紅外夜視儀。

午夜時分,水上支隊巡邏船艇駛抵出事水域,跟“盛泰11號”船靠攏。隊員們摸黑爬到二樓的船艙內,見到驚魂未定的船員安然無恙,這才放心。

湄公河兩岸,大大小小近20支各種地方武裝,可自從開展聯合巡邏以來,不管是大的隊伍還是散兵遊勇,再也沒人敢駕上快艇、端上衝鋒槍劫船勒索。“近幾年雖然再沒有發生武裝劫持襲擊事件,但根據掌握的情報來看,仍有不明武裝針對巡邏編隊的襲擊計劃,尤其是糯康殘余勢力,曾想在水面放水雷、在岸上放冷槍等,但都被提前應對掉了。”水上支隊三大隊隊長朱文軒説。

在31號巡邏艇的工作艙內,挂著一幅《關累至清盛航道情況示意圖》,不同的顏色標注著不同航段的危險程度——從關累至楠勇河口是綠色,雖有地方武裝活躍,但總體太平;從擋石欄到相臘灘為黃色,屬管控不力河段;而三顆石至孟莫,則用紅色標明此為高危河段,“10·5”慘案即在此發生。

“2011年的時候,我三次遭到搶劫,大米、麵條甚至換洗衣服都被搜個精光。”“寶壽21號”船長吳德昌在湄公河上闖蕩已有整整20年,“‘10·5’慘案後,航道停航,我差一點回老家種地去了。後來中老緬泰四國搞聯合巡邏執法,河面上風浪又慢慢平息下來。護航以來,沒再發生劫船勒索的事。”

一路上,每遇商船,肖清虎就用無線電與之相互應答,提醒對方謹慎駕駛和注意避讓,四川話、雲南話此起彼伏。快相遇時,肖清虎更是早早拉響汽笛,提前減速。

“開巡邏船比開民船更難!以前開民船,最怕擱淺、觸礁。現在開巡邏艇,你猜我最怕啥?民船!” 肖清虎解釋説,“沿途寮國、緬甸的民船都是小小的一個長條,叫做香蕉船,稍不注意就會被我們掀起的浪頭打翻,且不説賠償,人家會怎麼看聯合巡邏?”

一路上每遇礁石險灘,都是同行的巡邏艇在前打頭,確定安全之後再讓商船通過。而在最初巡邏的那些日子,夜間船隊停泊時,巡邏執法船停在最週邊,將商船圍攏在裏面,並由四國執法人員在週邊執勤警戒。

如今,隨著2014年景洪電站和糯扎渡電站相繼啟用,湄公河流量調控能力明顯提高,水位相對更為穩定,船隻擱淺事故相應減少。聯合巡邏以前,湄公河上最大航船排水量僅為兩三百噸,如今500噸以上的航船已經超過30艘,還出現了專事冷鏈運輸的集裝箱貨輪。“總體運力是聯合巡邏前的三四倍。”肖清虎説。

割不斷的情誼

“一條河讓沿岸國家緊緊相連”

5月22日下午,巡邏編隊一停靠孟莫碼頭,緬甸方面便派了一艘小艇來接中方技術人員,原來他們船的主機出現了故障。

“之前駐孟莫聯絡點的同事已經幫他們看過,只需要更換一兩個零件。但這次到了現場一看,主機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散了一地,只能等下次再來時做足準備進行大修。”肖清虎告訴記者,“四國每年都開展船艇業務研修交流,現在老緬兩國日常養護、小修沒問題,但要是大修還得拉到中國。”

“黃金水道”再現生機,離不開中老緬泰四國的通力合作。而這合作的背後,更離不開執法隊員從細節上培養互信。

“碰到哪國的商船,執法檢查就以哪國為主,這是主權問題,來不得半點含糊。相互配合,聯合指揮,這是安全問題,更需要協調。”雲南省公安邊防總隊水上支隊支隊長袁亞平説,一線執勤官兵首先要接受外事禮儀培訓,“老緬泰都信仰佛教,禁止賭博,我們就要求官兵在公共場合不打撲克。”

在聯合巡邏執法的同時,每個季度的文體交流如今也已常態化,由四方輪流舉辦。常設項目有藤球、法式鐵球、足球、拔河,充分照應各方所長。拔河一項,中國隊從未讓冠軍旁落;而另外3個項目,中方的目標是努力爭取“不墊底”。“水準不夠,但也要賽出風采。水上支隊特別挑選了12名官兵組成藤球隊,抽出時間練習。”袁亞平説。

有了互信,執法合作也越來越便利。第三次巡邏,緬方和泰方指揮官登乘中方執法船。第四次巡邏,老緬泰都派員參加,泰方為巡邏編隊補給油料,中方首次登乘緬方執法船。到2013年5月第十次聯合巡邏後,四國已固定每月開展一次聯合巡邏執法。

為便於聯絡查緝、應急救助,老中雙方先後在寮國孟莫、班相果建立了聯絡點。聯絡點獲取物資不便,中國警察就在巡邏、訓練之餘種菜自給。沒有種菜傳統的寮國士兵起初不願參與,可後來吃了幾次中國營區種植的蔬菜,也跟著種了起來。“各國文化有差異,勸不如幹,嘗到了甜頭,各方自然都會共同幹。”袁亞平説。

無論是在孟莫還是在班相果,記者發現不少寮國士兵都會一口流利的漢語。“每年一期中文培訓班,老緬泰三國各派10名一線執法人員參與。我們水上支隊也建立了外語學習制度,要求至少會50句日常用語。”袁亞平説,隨著四國交流越來越頻繁,中文培訓受到各國士兵歡迎。

在班相果聯絡點5月23日舉行的晚宴上,寮國南塔省軍區外事處處長馬諾思特意向袁亞平提出,“目前為期1年的漢語培訓可否調整為1年、2年、3年三個班次?”

晚宴過後,與老方25歲的准尉通賽聊天。通賽從今年3月開始參與聯合巡邏執法行動,“一條河讓沿岸國家緊緊相連,聯合巡邏執法讓流域治安狀況越來越好,各方之間的往來更加緊密,這是割不斷的情誼。”

説話間隙,駐班相果營區的寮國士兵蘇哈,抱著吉他坐到記者身旁,彈了一曲《童話》,這是他在中國進行語言培訓時學的歌曲。繼而又彈起寮國當地的民歌,曲軟情長,正襯這溫柔暮色。

回到船上,夕陽的余暉潑灑下來,浸染得水天一色。佇立船艄,肖清虎感慨,“你看這水面,還真像‘黃金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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