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地克制情緒,但從沒壓抑住
書寫這本“日記”原則只有一點——要快。一開始,張體軍在瓦礫裏能發現遍地的文物,後來,該清理的清理、該焚燒的焚燒,他們肉眼所見的文物越來越少。
碰上被砸爛的汽車,張體軍和同事就使蠻力,從螺絲處把焊上的車牌掰下來。回來時,順手再捎上壓得比筆電還要薄的點鈔機。石雕碎了他們抱起碎塊就跑,不遠處的廢墟堆上還有人一邊哭,一邊徒手試圖刨開瓦礫。
一次,他乘坐的車輛在山間行駛時,余震突然襲來,同車隊的第五輛車被砸中,張體軍眼睜睜地看著,滾滾而來的石塊瞬間吞噬了一台車。
他會半夜突然做夢嚇醒,感覺地震又重新發生了一次。父母后來才從電視裏得知了兒子的動向,老兩口也不敢説他,只拐彎抹角地求兒子一定注意安全。
10年過去了,張體軍很少回憶這些細節。
博物館開館的那天,他負責把文物從庫房送到館內,一度累到“腳都邁不開、人也坐不下去”。自打那之後,他就不怎麼願意進館了。
“感觸太多了,這個事情你沒辦法用正常的思維去面對。”這個70後男人眼眶有些紅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還是個心結”。
他很清楚自己不敢走進博物館的原因——太真實了,真實的一面也許是力量,另一面則是沉重的包袱。
博物館的入口處,“汶川大地震博物館”幾個大字是用鋼筋編織而成的。那些鋼筋都來自地震災區損壞的房屋。它們中的很多根,張體軍親手摸過、搬過。
講解員趙紫榮也不願輕易走進地震博物館,儘管,她來這裡工作不到一年,還只是個24歲的四川姑娘。10年前,正在睡覺的趙紫榮被同學拉出宿舍,傻愣愣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當她從收音機電視機斷斷續續得知災區的消息時,眼淚就停不下來了。
“我沒辦法做到心平氣和。”有時候聽身邊的四川遊客説起災區的事情,趙紫榮就在一邊強忍眼淚。
一個遊客指著博物館墻壁的災區實拍照片説,自己跟隨單位前往災區救援,廢墟裏傳出隱約的呼救聲,他們跑過去,隔著縫隙給倖存者傳遞食物,鼓勵倖存者等待救援到來。話沒説幾句,余震突然來了,廢墟一陣響動,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弱。
最後,聲音消失了。
同行的女性哭了,趙紫榮的眼淚也跟著掉。
“就是一次次地克制情緒,但從沒壓抑住。”這個年輕的講解員用這句話總結了自己的工作。
這個90後姑娘説,許多遊客在參觀地震博物館時,聽過一兩個文物介紹後會要求她“快點講完”。等走過出口的拱門時,陽光灑下,遊客突然生硬地轉換了話題,她在一旁默默聽著也不打擾,她能看出來,“他們都是有感觸的”。
也有人聽到她介紹地震博物館時,會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地震就不看了吧,我們都經歷過的。”
檢票員胡燕理解那些在入口停下腳步的人。她記得,很多人參觀後走出來時面容很平靜,但平靜之下又有些憂傷,“畢竟過去十年了啊”。
更多的,是“百分之七十的參觀者”願意走進這個博物館。據胡燕統計,平日博物館每天都會有三四百名參觀者,節假日這個數字會飆升到好幾千。
肖波屬於那百分之七十。這位博物館學者很珍惜這棟3000平方米的建築,“它給了我們一個空間,力求展示真實,可以討論甚至爭論有關地震的一切”。
“博物館該做的,就是無限逼近歷史的原貌。”他並不擔心過於真實的“文物”會讓觀眾望而卻步,事實上,“觀眾接受了這裡,一參觀就是10年,他們的選擇説明瞭一切。”
肖波想到了位於瑞士日內瓦的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總部,那裏的展覽甚至稱得上“恐怖”,但來參觀的觀眾依舊絡繹不絕,“觀眾有選擇的權利,他們選擇了勇敢接受那些傷痛的歷史”。
劉小敏能輕易地分辨,那些來地震博物館參觀的遊客是否曾和地震産生過關聯。曾經的志願者、倖存者、親歷者、援助者,一旦來到這裡,大多會靜靜地盯著不同的文物駐足觀看,劉小敏準備開始講解,有人扭過頭擺擺手,輕聲説:“別説了,我都知道。”
不是所有人的明天都會到來,所以,要去做想做的事,要好好地生活
從業8年,劉小敏坦承,一天要繞著地震博物館講上好幾次,次數多了、時間久了,她的情緒也好像一點點熬幹了。
但她始終沒能離開這個崗位, “困”住她的是一段關於球鞋的故事。
一次,她帶著一群遊客參觀博物館時,有人突然在照片墻前停下。照片裏,一個母親正在給遇難的孩子穿上球鞋。遊客説,這個孩子一直想要一雙耐克的運動鞋,可家裏並不富裕,媽媽死活不同意,母子倆為這事兒還吵了一架。
後來,孩子在地震中遇難。下葬前,母親哭著給兒子穿上了一雙嶄新的耐克球鞋。
“他媽媽一定很後悔吧。” 劉小敏已經是一個男孩的母親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感同身受”。
她接待過很多來自地震災區的中年人。她一度以為,會在這些臉龐上看到永遠褪不掉的傷痛,可相反,許多逐漸蒼老的中老年人面容平靜,一路跟她絮叨著家長裏短。
一位阿姨説,自己以前活一輩子就是為了掙錢養活一家人,買房買車,再供子女讀書、結婚、生孩子,像一個輪迴。但現在,“看開咯,人這輩子好短哦,哪個曉得明天會發生啥子事情,所以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哦。”
博物館的一角放置著曾任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馮翔的遺物。10年前的地震奪走了馮翔年僅8歲兒子的生命,震後,馮翔走上了抗震救災的一線,終日奔波忙碌。但熟悉他的人士説,馮翔一直未能走出喪子之痛的陰影。他寫了無數紀念孩子的詩歌文章,卻沒能捱過一年。2009年4月,他在家中自殺。
有遊客説,自己能理解馮翔為人父母的痛,也有遊客説,馮翔恨的是沒能保護好孩子的自己。這些説法都無法考證了,劉小敏唯一能確定的是,幾年後的夏天,在北川新縣城,夜幕低垂,散步的人陸陸續續走出了家門。
一切看起來都和過去沒什麼兩樣。只是,那些三三兩兩的人群裏,有許多人都推著嬰兒車。
“他們不是要忘記曾經的孩子,再生一個孩子,是要把曾經的遺憾彌補回來。這些新生兒是希望、是美好。”她説。
劉小敏覺得自己也變了。過去的她有些“憤青”,凡事都要追求“公平公正”,但現在她覺得,“人活一世,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你,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分對錯。”這個年輕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任何要求,她不熱衷於報班,也從不拼娃,只盼望兒子“健健康康地成長,做個平凡人就好”。
博物館的角落裏並沒有這樣濃烈直接的表達,但張體軍一直覺得,每一件文物看著看著,都會生出這樣的感受。
2008年5月31日下午,成都軍區某陸航團92734號米-171直升機在執行運送受傷群眾任務中,因突遇低雲大霧和強氣流,于14時56分在汶川映秀鎮附近失事。經過近10天的搜尋,失事的飛機殘骸在映秀附近的深山密林中找到,5名機組成員和13名群眾全部遇難。
一開始,機長邱光華的飛行日記被運來了,封皮上幾個大字還勉強清晰,裏面已是焦黑一片。運送人員告訴他,日記是在一堆黑色的殘骸裏找到的。
之後的日子,飛機的殘骸和機組人員的工作及生活用品陸續被運送到了博物館,有頭盔、照片、勳章。
張體軍慢慢拼湊起了這群軍人的模樣,“越想越難受,生命就這麼戛然而止了。他們本該有光明的前程啊。”
地震發生那年,他是個有十歲出頭孩子的父親。在一堆飛機殘骸面前痛哭的張體軍,一點點想通了博物館開設的意義,不僅僅是要警醒要反思,更多是要喚起無數顆感同身受的心,重拾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
一位博物館專業的研究生説,現在的考古學和博物館學追求的都是“透物見人”,但實際上這也是博物館最難做到的,“僅憑文物講出來的故事終歸缺少一點真實性和感染力,很難和觀眾的生活聯繫到一起。但地震博物館畢竟仍然殘留著使用者的資訊,還保留著生者對這些物件的記憶,我想,這些對觀眾的觸動都會更深”。
飛機殘骸和飛行員的隨身物品,如今擺放在博物館二樓的一處盡頭,這裡也是趙紫榮一定會帶遊客來參觀的地方。
大多數時候,參觀博物館的學生很少開口,但出了博物館有學生發一條朋友圈:“要珍惜現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