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從誡:環境保護和公民責任  

    
梁從誡教授3月18日在東南大學的講演(節選)

    所謂環境問題,就是我們人類的經濟活動、社會活動所消耗掉的資源,所排放的污染超過了地球的承載能力,因此就出現了所謂的環境問題。森林沒有了,草地沒有了,水被消耗掉了,水土流失了,土地沙化了,土地資源沒有了,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呢,就是水污染了,空氣污染了,臭氧層出空洞了,二氧化碳太多造成了溫室效應。資源的耗竭和環境的污染,以至於使人類沒有辦法照原樣生活了。歸根到底就是人類在這個地球上的活動所造成的資源的消耗和污染物的排放超過了地球的承載能力。

    如果現在地球上就那麼幾個人,屁股上圍了一塊什麼野獸皮,在森林裏爬來爬去,在樹枝上摘幾個果子吃,咱們的地球上會有環境問題嗎?就是因為我們人類這個物種啊,是一個很特殊的物種。發展到今天,有了工業,有了現代科學技術,等等,最後加上人類有一個非常大的特長,有很大的本領把我們種群的數量增加,搞成全球現在六十多億人口,地球受不了啦!我們國家發展到今天,應該説是歷史上環境問題最為嚴重的時刻。如果搞不好,將來的環境問題會比今天更嚴重!我總結了幾個方面:

    第一,我們國家的人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在我們這片有限的土地上,這麼多的人口,是我們一切環境問題的最終的根源。我們歷來説中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中國人口真正超過一億,是在清朝初葉,到1900年的時候,中國的人口是四萬萬五千萬,四億五千萬。到1958年,那時候也只有六億。從1960年到今天這40年來,中國的人口一下子從六億竄到了13億。這就是我們一切環境問題的最終根源,13億人在這兒吃穿住用吃喝拉撒,這塊土地承受不起了。我們人口還在增長,現在是13億。據人口學家説,中國的這塊土地最高的承載能力是16億人口。如果中國的人口超過16億,將成為叫做“不可逆轉的災難”。

    第二,中國的國土説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但是人口在這塊國土上分佈是非常不平均的。而真正能夠養活中國人的,在我們整個國土裏面,也就是五分之二多一點。剩下這一大片,就是我們現在要去開發的西部。我去過這個青海的可可西裏,平均海拔四五千米,我到了海拔四千八,到了那兒四個小時,據説我的臉兒都綠了。當地的同志當時就把我送下山去了,要不然,我很有可能就倒在那兒了。這個地方不能養人,所以它沒有常住人口。為什麼中國這麼一大片的地方,基本沒人住啊?不是人不願意住,它如果山清水秀、土肥水美,誰不願去住呢?問題是它不養人!所以中國人都集中在這一塊。13億人都在這個地方找吃找喝,用北方話説,叫做“土裏刨食兒”。你有多少資源來供你消費?而且,你的一切污染物,所有的工業垃圾、污水、廢氣,都排在這個地方。我們這塊地方能夠承受多久?

    第三,人口這麼多,這麼集中,每人平均資源就變得非常之少。有一種資源,叫做“生存資源”:土地和水,以及相應的森林和草原。古代人沒有汽車,沒有現代化工廠,什麼都沒有。古代人之所以能夠發展到今天,能夠活下來。他不能沒有土地,他不能沒有糧食吃,他不能沒有水喝,他不能沒有水去灌溉他的土地,他不能沒有森林,沒有草原。這叫做基本生存資源,這是人類生活最不可缺少的因素。拿13億人口一除,我們每個人還剩多少?我們現在的每人平均耕地,每個人只剩下了一畝多一點,而聯合國所定的每人平均耕地的最低標準是三畝。所以,我們的每人平均資源少,如果我們的每人平均耕地都不夠的話,我們靠什麼來養活?再加上我們中國缺水。我們在世界排名次,按每人平均淡水佔有量排序的話,1999年世界銀行的數據,中國排在第98位。中國北方地區的每人平均淡水佔有量只有全國的六分之一。而中國全國的每人平均淡水佔有量只有全世界的四分之一。所以,我們的每人平均資源,按照耕地來講,按照水源來講,都是低於世界水準的。

    第四,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經濟發展速度非常快,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這20年,我們的經濟發展以全世界都是少有的速度在發展。這當然是好事!我們每個人都是受益者。但是,經濟發展越快就意味著資源支出越大,污染排放越多!GDP的每一個百分點的增長都意味著資源的消耗,意味著污染排放的增加。經濟究竟發展到一個什麼樣的規模和速度是我們的資源和環境所能允許的?這一點好像現在學術界還沒有一個統一的看法。但是,至少可以得出一個很明顯的結論,就是並不是經濟發展得越快越好,規模越大越好。這不是説我們不想讓經濟發展得更快一點,規模更大一點,而是説有一個客觀的限度。我們的資源、環境只能允許一定規模的經濟,你不可能無限度地去發展,這是受限制的,不是説你願意不願意的問題。這些年GDP的增長達到了8%,或者7%,個別年度高達12%多。這是不是成就?是成就。如果連這點也沒有的話,我們國內的經濟狀況可能現在很糟。但是這個發展是靠資源和環境來支撐的。我們不能只看到發展而看不到付出。

    第五,就是我們中國的科學技術力量有了長足的發展。科學技術的發展雖然是我們人類追求的目標,但是科學技術發展的後果未必都造福人類!科技的發展使得人類改造自然,謀取物質生産的成果的力量大大增強。可是科學技術是一個有兩面刃的刀。用得好,可以為人類謀福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傷害自己。只看到科學技術造福人類的一面,而沒有看到科學技術可能危害人類的一面,是不全面的。科學技術要發展,但是它的後果究竟如何,不是科技本身所能決定的,需要人類更高的智慧,人文關懷和哲學思考。這樣的技術該不該使用,該不該推廣,比如説現在的基因工程,技術上可以做到,能不能推廣?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最後的結果是造福人類,還是給人類帶來現在還難以想像的災難?克隆技術,這就更不用説了,它會帶來一系列的倫理學的問題、道德問題。所以,單純的迷信科學技術,是不行的。並不是人類的一切問題都是靠科學技術可以解決的。人類科學技術的發展以至於把老天爺捅了個“窟窿”——臭氧層空洞。在科學技術沒有發展以前,你能想像出人類有這個本事把同溫層以上的臭氧層捅個洞嗎?但是現在人類可以做到。這不是故意去做的,但是人類的活動最後造成了這麼個結果,後悔也來不及了。這個窟窿不是這麼容易補起來的。這個溫室效應,人類自從發明瞭煤炭,特別是西方工業化以後,兩百年來,大量的使用燃料,二氧化碳過分的積累在空氣中間,造成了溫室效應,海平面要上升了,南北兩極的冰川要融化了。可見科學技術並不能幫助我們解決一切問題?如果我們現在手頭所掌握的科學技術使用不當,那麼很可能給我們帶來的不是福利而是災難。

    第六,人人都想發財,人人都想“超值享受”,我們這國土支撐得起嗎?個個都想當大富翁,可能嗎?每個人都嚮往蓋豪宅,坐豪車,豪華裝修,豪飲豪宴,像報紙上宣傳的,一頓年夜飯八萬八。如果人人都如此,我們這個國家支撐得起嗎?我們能夠給每個人提供那樣的享受嗎?我們國家現在物質享受的慾望太強,花錢的慾望太強,因此就造成對有限的資源的無序爭奪。如果人人都急於發財致富,就不考慮後果,不擇手段的話,那我們這塊土地還可以支撐多久?如果利益原則成為我們社會生活唯一的指導思想的話,我們這個社會還可以支撐多久?

    怎麼辦?我沒有現成的答案,我看中國哪個人也沒有現成的答案。我們的客觀現實是不可改變的,唯一能改變的是我們自己。如果我們想從總體上改善中國的環境狀況,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改變我們自己,改變我們的消費行為、消費模式,改變我們的消費慾望。我們可以發展科學技術,可以發掘新的能源,可以産生新的資源,更合理的應用和更高效的利用資源,這都是可以的,但畢竟也仍然是有限的,畢竟你只有一個地球。人類再大的本事,把一個地球變成三個地球,變成五個地球,做不到的。那麼唯一的變數是我們自己,能不能夠改變自己的消費模式和消費心態。如果我們拒絕改變自己,那麼最後只能和環境碰撞,造成這個所謂“不可逆轉的災難”。

    怎麼改變自己的消費行為呢?原則上講每個人是不是都要無限制的追求更高物質生活享受呢?我覺得這個比我們到大街上撿幾袋垃圾,到郊區去種幾棵樹重要。我不是説我們中國人要回到當年三年困難時期,發佈票,一個人一個月二尺布,三兩油,二兩豬肉的時代。那個日子不好過,我也不想回到那個日子去。但是是不是因為物質豐富了就可以無限制的消費了呢?我們能不能過一種相對節儉的生活?就是把不必要的消費和浪費減到最低限度。如果連這一點都辦不到的話,我們講什麼環保?撿幾節廢電池,撿幾個塑膠袋,少用幾雙一次性筷子就算是環保了?我看救不了中國,也救不了中國的環境。我不是説這些不要做,我是説,僅僅這樣是不夠的。如果大家都有這個願望,共同來改變追求消費型社會的心理,我覺得對環境的壓力就有可能減少很多。

    像美國那種消費型的社會能不能成為我們的榜樣?我覺得值得好好想一想。舉一個例子,美國現在有一億兩千多萬輛汽車,二億六千萬人口,平均兩個人一輛車。你想學美國嗎?咱們也來兩個人一輛車?那就意味著中國要有六億五千萬輛車。我們能過那樣的生活嗎?這不是説從道義上中國人無權過那樣的日子,而是説從資源上我們不可能過那樣的日子。你有多少資源,你有多少人口?這才叫中國國情。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應該有一種適度消費,才能適合我們國家資源人口的這麼一個比例關係。但是我跟美國人講的時候,可不這麼講。你們美國人沒有資格在我們面前指手畫腳,這個話輪不著你們講,要講我們自己講。你們説了那麼半天,你們想沒想過壓縮一點你們的排放呢?美國現在是二氧化碳排放第一大國,《京都議定書》它不簽。它為什麼不簽,説簽了《京都議定書》要影響他們美國人的生活品質,你們美國人的生活水準就那麼重要,就不能下降,別國就得下降?別國就得勒緊褲腰帶,你的褲腰帶就不能勒?天下沒這個道理。其實很多美國的有識之士也有同樣的看法,他們一提起美國政府拒簽《京都議定書》也是很慚愧。但是美國人有一種很根深蒂固的心態,就是説他的生活現在已經達到這個水準,你要他去為了環境保護,為了全世界環境的利益,去削減他的生活消費、資源消費和污染排放的話,他是很難做到的。中國有句老話,叫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美國社會是一個已經由儉入奢的社會,你現在讓他説是去削減消費,他覺得很難接受。

    但是我們中國要特別警惕這個,如果現在把我們的社會也導向一個消費型的社會,甚至於説得嚴重一點,一個奢侈型的社會,一旦人的胃口吊起來了以後,你讓他再去過一種比較節約的,簡樸的生活就很難了。那個時候就會出現很嚴重的社會心理上的衝突,是很難做到的。所以就要提前警醒自己,我們不能夠去走那種消費型社會的路,這個就是我要講的所謂公民責任的最基本的一條。

    大家還會問:具體做些什麼呢?也只能從身邊的小事做起。比如説節約一張紙,節約一點水,節約一度電。這確實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如果嫌小就什麼都不做,哪肯定是沒有希望的。現在誰還能想像:有哪位偉人振臂一呼,天就藍了,水就綠了,山就青了?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們只能從身邊這一點小事做起,你如果能影響你身邊的人,影響你的親戚朋友,大家都有一點節約的意識,都有一點保護環境的意識,這個社會朝有利於環境保護的方向,有利於節約的方向發展,就有了一點希望。

    

    梁從誡小傳

    1932年8月生於北平。1950年入清華大學歷史系,1952年轉入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于該係研究院。1978-1988年為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1988年辭去公職,應聘到民辦中國文化書院任導師。1993年領導創建了中國第一家完全民辦環境保護組織“自然之友”,組織了多種環境教育節目及許多民間環保活動。1989年開始,任全國政協常委以及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委員。1999年,為表彰“自然之友”幾年來在環境教育和保護野生動物方面的貢獻,梁從誡獲中國環境新聞工作者協會和香港地球之友頒發的“地球獎”,以及國家林業局頒發的“大熊貓獎”。2000年6月,被國家環保總局授予“環境使者”稱號;同年,被北京市奧申委聘請為環境顧問。

    

     《文匯報》 2002年5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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