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告別綿山
高領

     一對老夫婦,並排坐在涼亭,默默地眺望著遠處的群山。他們臉部流露出某種莊嚴的表情,似乎是開始放棄隱忍的東西,和友善達成和親,我把它理解為一種告別。

    車靠近山腳了。山下停泊著那麼多豪華的旅遊車,有的人在車上睡覺,有的人光著腳在雨水四流的山岩尋找一份純情,有的人則恢復了嚴肅的原狀,雙臂交叉,望著群山,我把它理解為一種告別。

    雨水在抱腹岩斜流,我踏著流水,一步一滑往抱腹岩的石階上走。站在山腰的索道倚欄望去,對面雲霧漸漸淡了,在那些空間,綿山的某些部分活躍起來。那麼一剎那,浮雲迅速飄動,人們當場可以望到耀眼奪目的陽光。在強烈的陽光下,綿山寂靜地站露出來。抱腹岩拱門般的崖洞,如農家的窗口前,挂有著一隻只鮮艷的燈飾。這些燈飾,在此起彼伏從山下洶湧上來的人群中,一時如漂浮在水面的浮荷,流動著,搖曳不定。道路彎曲向上,人潮在那些山上涌動著,整個山也似乎扭動起來。在那扭動的山巒,導遊舉著喇叭筒站在高處喧叫,一些帶著江南口音、穿著奇異、手拉手的遊人,似乎在巍峨的群山面前逡巡不前,戰戰兢兢。整個綿山經導遊解説,仿佛液化了,正在進行重塑、改造,人們在一邊助喊,遊人驚恐焦急與亢奮的表情都顯露在熠熠的陽光下。

    我不禁大吃一驚,在這個濃重的雨色覆蓋的山下,在這涌動流淌的雲霧與人群之中,寂靜在冰涼雨霧掩蓋下悄悄地流露出來了,一切的一切,哪怕是我們旁邊啞然無聲的灰色山巒,流動的雲霧,雲霧中不斷顯露與藏匿的樹木,也反抗一切嬉鬧,嚴厲拒絕洶湧澎湃的感情,保持著它控制激情的態度。一切如一位老人從眼鏡片後顯露出來的那種炯炯的眼神,説:悄悄,綿山正在進行著蛻變。

    每座山的山腰,都建有一座、幾座小屋子。每個小屋都小巧漂亮。只朱紅、漆黑的木柱門窗,給人造成一時錯覺,裏面某處似安放著骨灰的靈堂。站在這一座座小屋的窗前,望著對面的群山,有種被霧雲驅趕的喘不過來氣的感覺。那麼一刻,一些山像掙不脫走在哪兒、縈繞在哪兒的霧,臉額露出深深的皺紋。在雲中,一些山峰,似乎不做擺脫的企圖,如蓋了公章、封存積壓在一些文具夾中的文檔,孤寂自傲地挺立。我情不自禁地感到,綿山是我真正的故鄉,是我時刻想背離、而日夜又思盼的故鄉,即與精神深處某些緊密相連部分的那些東西。在它面前,我感到我如那兩位無助、默默看山的老人,我思想的袋子是空的,我感情的形象也如先前路徑道口的那座雕像,澆注成冰冷。我不會再往前走了,站在這些靈柩般的小屋前,我清楚我就是那從廊柱內側被陽光投映上的一枝樹葉的纖細影子,我甚至會成為那流動的霧,隨陽光曝曬會時刻蒸發。

    濃烈的離別情緒很深地熏染了我。我每走完一步,我都感到我在綿山的光陰會少了一些;每爬完一座山峰,哪怕是一座禿禿的山丘,我都感到綿山在我的時光中丟失。仔細地想,我的思考是在完全空寂的地方醒過來的。我今天的感情,即對大山眷戀的感情,也是在這一座大山連著一座大山的無限的空寂中萌生的。幾十年前,幼年時代,午後繞著家鄉的那座大山放學回家,父母都上田了,在空蕩蕩的屋子裏邊吃飯邊凝視桌面鋪有蛋黃色臺布圖像的形狀,産生的那種幻覺——它一時讓我仿佛看到了一種模糊的東西正在明亮的陽光下展翅飛翔——又出現了。面對雲霧顯露出來的群山,我驚愕我的覺醒。此時正是桃花盛開。滿山是明亮的色彩。眷戀也是一種無名的哀情吧,在蒼穹下開放的山花,顯現出一片空虛。我站在山腰久久觀望,我離別的情緒正在被這微微的山風吹醒。

    對面的一座山峰次第顯露出來。從它那被雲遮住的半面石壁上,顯現出來的是羞怯代替了傲慢,純潔代替了淫雜的品德。這種品德達到的謙遜程度,多麼震撼我的心。

    一時間,在綿山這座喪失了威嚴的山中,在被遊人搖曳液化了的山中,它謙遜得多像一位側耳聆聽來自山外的少年敘述自己在山外所見所聞的老人,充滿智慧地,笑瞇瞇的。就是從它從頭至尾散發著謙遜善良的氣息開始,我清楚:我是來告別的。我之所以憤世嫉俗,甚至原封不動照搬了年少時的那些所受教育的美德:隨和,仗義執言,在真理面前毫不猶豫,挺身而出,充其量只是在某單位被評先進會認為的一個“好職員”的基準吧。我來向綿山告別,是因我心底一直留存了那麼多夢想,以至於讓我在聽到一句真實的話語感到緊張面頰發紅。我對你説,綿山,我對你作一次小小的告別,那不是因為我心中某些東西的破滅,坍塌,是因我在心中自始至終沒有建立起一座銅墻鐵壁。

    我有生以來就認為,在擁有的時刻,就産生了離別。我不敢貿然前往,我像決意從書桌邊繞過、不敢從書架抽取一本書一樣(我一伸手那裏立刻就會形成一個空穴)我怕看到告別。我分明聽到了來自綿山深溝大壑的巨大淵源的聲音。我看到光怪陸離的群山交替出現的色彩,我心頭隱隱疼痛:我沒法永遠挽留這一刻啊!我們的古人,從懂得了慾望,就知道生存不下去了,背負生存的本身,陶淵明,選擇了隱居的草庵——這草庵是最接近星空的地方——他接近著寬廣的天堂,把慾望在一定高度上限制以後,獲得了另一種生命的增長。正像某一人從某小説中站立起來了,在自己的思想中,他們去艱難地站立。讓我過去的生活徹底腐爛掉吧,如新的枝頭從腐植的縫隙生長出一樣,在綿山,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正得以生長。

    抱腹岩上有一個個隧洞。這些洞,被山逼到了極限,像持著一種頑強的狀態,挂在那些不應該挂上去的高度。洞旁有些高大的樓廈,那裏遊人出入,滿是散發著人們的慾望貪婪。旅遊的人排著隊,登上了電梯看山。我和幾位朋友,不願上去,坐在車裏,從車窗望去人們迅速地穿越在瀑流似的的玻璃電梯裏。我們不願去的根本原因,不是恐懼那迅速旋升的電梯,是不願與站在電梯旁那個進行鈔票交換的人打交道。看著迅速升降在電梯的人們,我感到如悠閒的人一下又被拋到工作的忙碌之中,一時感到往日的生活又呈現在眼前。我感到驚懼。

    離開綿山很久了,我至今還惦記著那些山從雲霧中是否出來、升入雲端電梯的那些人是否安然從電梯下來……

     《人民法院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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