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獨在高棉
胡鄧

    天色將暗的時候,這名遊客站在暹粒城裏一家旅館的陽臺上看風景。

    假如是在幾年前,每天的這個時候可能會聽見遠處傳來幾聲悶響。那是地雷爆炸的聲音。柬埔寨內戰結束後,聯合國派來的掃雷隊駐進了暹粒,在暹粒附近地雷密布的叢林裏排雷。挖地雷是件精細活兒,大多數地雷除了金屬引爆裝置外,其他部分用探測儀根本就測不出來,而對地面上任何一件細小的金屬東西,像汽水瓶蓋、罐頭盒、子彈殼等等,探測儀都會有反應,所以大多數時間工兵做的是無用功。有時真的發現了地雷,卻又無法輕易地解除引爆裝置,便只好把挖出的地雷集中起來,堆成一堆,在傍晚收工時統一引爆。

    但現在已經不大可能聽見爆炸聲了。這名遊客聽見的是旅館樓下店舖裏電視機的吵嚷,摩托車從街上開過的噪音,過路的高棉女人的説話聲。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向他襲來。城市的聲音,還有手中香煙的氣味使他恍惚覺得很久以前他曾到過這個國家,這個城市,住過同一個旅館。就是這樣,去過的地方越多,這種錯覺也越是頻繁和強烈。他慣於將一切城市分解為墻、門、階梯、道路等元素,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有著類似的面目。

    所有遊客來暹粒的目的是要參觀一座叫做吳哥的城市,這個城市無人居住,只有無數巨大的石塔和石像。在暹粒,只要呆上兩三天,每個遊客都會意識到自己每天穿梭往返于兩個世界之間:白天,他在吳哥古都的那些建於8-14世紀的寺廟廢墟間遊蕩,夜晚則回到21世紀的柬埔寨小城暹粒。這兩個世界在地理上相距不到10公里,而時間上遙隔數百上千年。白天的吳哥除了觀光客和導遊,還有身披橙黃袈裟的僧人、賣飲料的小孩和被地雷炸斷至少一條腿的乞丐們,這些人在太陽落下後便迅速散去,讓500多年前就已停止運轉的城市還原它應有的寂靜。

    夜晚的吳哥是什麼樣子,遊客只能動用他的想像了。古代工匠在砂石表面精心鑿刻出的上千尊天女浮雕,那些椎髻高聳、衣袂飄然的天女,在月光下是否還保持著千年不變的舞姿?

    “Apsara”是“天女”的梵文名稱。這名遊客曾在日出時分近距離地觀察過吳哥窟淺浮雕上的apsara,當時,陽光一寸寸地爬升,撫過她的裙裾、腰帶、裸露的胸部、脖頸上一圈圈的項鍊,最後,她的身體完整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15-19世紀,吳哥窟在熱帶森林裏被人遺忘達400年之久,雖有荷蘭商人和葡萄牙、西班牙傳教士在回憶錄中零星提及,直到1861年它才被一個法國人偶然發現。這位名叫亨利莫霍特的生物學家在柬埔寨採集植物標本時,從洞裏薩湖岸往北進入藤蔓糾纏的叢林,行走間,他透過密葉空隙突然望見5座高塔,像出水蓮花的蓓蕾立於叢林之上。

    1923年,日後成為小説家和法國文化部長的安德烈馬爾羅在一番週密計劃後,到凶險的柬埔寨叢林中尋找被湮沒的古剎。隨同這位22歲的年輕人遠行的,還有他的妻子克拉拉戈德施密特,克拉拉在戒指托裏藏著必要時準備用來自殺的氰化鉀,可見此行凶多吉少。在吳哥遺址,馬爾羅發掘出被荒草吞沒的班泰斯雷神廟(BantaiSrey),把由七塊巨石拼成的四座淺浮雕鑿了下來,準備運出柬埔寨,卻因盜竊文物罪被捕。當時,法國文化界名流如紀德、莫洛亞等都在營救他的請願書上簽了字。

    多年後,馬爾羅以法國文化部長的身份重返吳哥考察,在塔普隆寺,他提議保留寺廟內外藤樹叢生的樣貌,不加清理,使後人在這裡可以看到當年探險家初入蒼莽叢林發現古廟時的原始景象。

    盤根錯節的樹根整個地吞沒了塔普隆寺,蟒蛇般自上而下從建築頂部深入進去,嵌入石縫中,纏繞在圍墻上,像一種詭異的雕塑。樹根甚至撐破、壓倒、穿透了石砌建築,把石墻解構成一堆堆坍塌的石塊。樹根不到的地方,則是藤蘿和苔蘚的天下,在這裡,遊客仿佛進入了一個馬爾羅在探險小説《王家大道》(Lavoieroyale)中描述的蠻荒世界:

    在這種像水族館裏深水中一樣若明若暗的光線裏,人的精神也鬆垮了下來。已經遇到過一些零星的倒塌的古跡,樹根盤住倒塌的石塊,用爪子似的根須把它們抓牢在地面上,讓人覺得它們當初仿佛不是由人力豎起來,而是由一些曾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空間、在這片深海般的昏暗中悠然生活過而現已滅絕的生物豎起來的。

    吳哥在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地震,佔地200平方公里左右的吳哥遺址內遍佈著坍倒、斷裂、錯位的石塊,這不是地球應力的結果。在這裡,起作用的是種種更為微弱、緩慢的力量:水的滲透,鹽的結晶化,樹根的生長等等,綜合起來是各種有機物和無機物、自然界和人工建築之間的互動。在建築遭到人的廢棄、人的活動消亡後,周達觀筆下“古樹修藤,森陰蒙翳”(《真臘風土記》)的熱帶森林景觀重新回到人居住的空間,蠶食、破壞人的遺跡,雖然無聲無息,日久年深了也自驚心動魄。

    吳哥城巴雲寺內矗立著54座玉米狀寶塔,每座塔的四面全是巨大的笑面佛像,由一塊塊巨石堆砌而成。這200多張笑臉的共性是嘴唇寬厚,嘴角微微翹起,眼睛半睜半閉、似笑非笑,因為石塊間的錯位,佛像們那謎一樣的笑容變得扭曲,形成令人費解的怪異表情。他們長長的耳渦線被時間之手抹平了,消失在石頭裏。

    一個到處旅行的遊客,有時會慨嘆人生短暫,而留在石頭中的藝術長存。在吳哥、暹粒之間來往幾次後,他可能又會覺得,即使堅硬如岩石,也有其成、住、壞、空的生命,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不朽的。或許終有一天,巴雲寺的笑面佛像會傾圮碎裂,裂開的碎石將被莽原覆蓋,吳哥窟的天女浮雕也一樣,她們的“肌體”也會變成碎屑,如同一片片腐壞的樹皮、草葉,返回到混沌洪荒中去。

     《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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