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蕭乾的英文演講看他的現代化思想  
傅光明

    在蕭乾先生逝世三週年之際,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蕭乾夫人文潔若女士編選的《蕭乾英文作品選》(英漢對照)和《蕭乾作品精選》(漢英對照)。翻開這兩卷印製精美、還散發著油墨香氣的作品選,恩師蕭乾先生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在年歲上,他長我半個多世紀,比我那被侵華日軍殺害的、沒有見過面的祖父還大得多。所以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親熱地叫他“蕭爺爺”。我們的交流從沒因年齡差距而出現隔膜的代溝,相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他對我在做人與作文上的教誨、提攜與呵護,還填補了我沒有體味過祖父親情的感情空白。能與他忘年相交12年,我想註定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我一直想寫寫蕭乾的現代化思想,這主要反映在他的幾篇英文演講,特別是他1944年在倫敦中國學會所做的《關於機器的反思——兼論英國小説對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以及在倫敦華萊士藏畫館所做的《龍須與藍圖——為現代中國辯護》的兩篇演講裏(均見《蕭乾英文作品選》,北語社2001版)。我覺得這兩篇演講很有思想,不像某海外學者説的,只是簡單地向英國人“販賣”些中國的東西,並夾雜些幽默的話。

    在《關於機器的反思》中,蕭乾通過論及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的作家及其作品,從撒姆爾勃特勒的《埃瑞洪》、福斯特的《機器停下》、赫胥黎的反烏托邦科幻小説《奇妙的新世界》、D.H.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奧蘭多》等,就機器對人類生活産生影響的關注,來闡述他自己對能以民主的手段控制“機器”的現代工業文明與法治社會的嚮往。

    蕭乾開篇就説:“作家和機器自然是對立的,就機器的本性來説,對手工藝和文學的任何一種形式都是一種持久不變的威脅,因為我們在手工藝和文學上所取得的‘進步’,全是人工製造的。因此,當作家們極力譴責機器的時候,我們不必驚訝。但我們必須弄清楚,這種譴責是出於尊貴而生出的對機器的漠不關心的仇恨,抑或僅僅是一種自高自大。若是前者,還有理由可説,後者就只能讓人感傷了。”

    看來蕭乾是對那些英國作家們感傷的了,因為他們在是“前者”的同時,更是“後者”。所以,他才會發出感嘆:“通過閱讀現代英國文學作品,我得到這樣一個印象,每一位作家都是一20世紀的盧梭,提倡直接回返自然,即便不是完全回返。要考慮到英國是工業革命的搖籃這一事實,我這個發現可實在是太有趣了。”

    在經歷過工業革命的英國作家眼裏,使用機器將危害一切有人文價值的事物,有效率的機器禁錮、束縛甚至扼殺了人的本性,這在他們的作品中,以各種方式突現出來。狄更斯小説中的人物常懷有一種對工業骯髒的恐懼;在福斯特的小説裏,個人關係的首要敵人,就是非人性和沒有感官的機器;富於浪漫個性、憎恨工業主義的勞倫斯,在小説裏明顯表達出現代人對機器的厭惡,並預言了機器的沒落;弗伍爾芙更是煩惱地可憐起當今這個工業時代。

    英國作家當然不能理解鴉片戰爭以後,國力衰微,到40年代更是處在日軍蹂躪下、民生凋敝的中國,是多麼地渴望“機器”!他們對機器的擔憂跟中國人比起來,是太形而上了。這也正是蕭乾儘管佩服勞倫斯,辯論起來卻要站到他對立面的原因。日本人在明治維新以後,逐漸裝備了“機器”,但他們像納粹德國一樣,使非人性的機器失控、野蠻了起來,給人類文明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我想歷史地假設一下,倘若中國在明代中後期就開始擁有“機器”,她能保證有效地控制它嗎?

    從兩百年來世界範圍利用“機器”奴役殖民地的經驗不難看出,德、日式的法西斯專制獨裁,只會使高速的“機器”駛入沒有紅綠燈的單行道,最後導致車毀人亡。現代文明的標誌,就是要用民主與法治這個總開關控制“機器”。蕭乾由此引申説:“我們需要的是為每一部強力高效的機器配置一個強力高效的開關,為那些無情的高速卡車,安裝無情的交通燈。”其實不講民主,專制獨裁本身,何嘗不是一部野蠻的“機器”!它根本不把“開關”和“交通燈”放在眼裏。需要裝潢門面的時候,還能把你當雞肋,等真嫌你礙事了,就乾脆利落地橫衝直撞過去。

    “我們有開明的憲法這一政治交通燈,也要有控制私人資本的經濟交通燈,還應有一個基本的保護,即一種自由的教育和適當的社會服務機制。首先要明確,個人要超過超越這個龐大的現代機器世界裏的一個齒輪,這樣,個人才不會由機器擺布。中國向何處去?英國向何處去?人類向何處去?答案只能由沉沒的歷史做出。”

    蕭乾在《龍須與藍圖》裏,以“龍須”代表中國的古老文明,用“藍圖”象徵現代“機器”文明,希望強國,走一條“龍須與藍圖”相諧相融的民主之路,不僅是那個時代的蕭乾,而是所有國人的心聲。

    現在,“她(中國)在世界到處都是打字機的時代,仍想保留古老的書法藝術,她想用帆板漂流在一個有航空母艦和魚雷的世界裏。”也許早已成為了東、西方列強白日做的田園夢。但中國的作家是否會越來越生出那些英國作家早已産生過的對“機器”的擔憂呢?我並不想做21世紀的盧梭,可我同時也不願僅僅充當現代“機器”世界裏一個失去自我、盲目愚忠的齒輪。

    1944年9月6日英國《曼徹斯特衛報》曾有這樣一段評論:“(蕭乾)論及機器暴政的文章具有世界意義,他的寫作富有魅力,凡希望了解中國現實的人,無論長幼,都該讀讀這本書(《龍須與藍圖》)。”又過去了半個多世紀,讀過才知道它是否過時。智慧的思想光芒是沒有時效性的。

    蕭乾1942年和1944年在英國分別出版過兩本篇幅不長,但很有思想和史料價值的英文書,一本是《苦難時代的蝕刻——現代中國文學鳥瞰》,一本是《龍須與藍圖——戰後文化的思考》。我在1998年為浙江文藝出版社編選十卷本《蕭乾文集》時,勉力將其譯出並收錄書中。這次,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推出印製精美的兩卷本英漢對照《蕭乾英文作品選》和《蕭乾作品精選》,又將它們連帶英文原文一起收錄出版。這倒更容易使有心的讀者挑出我譯文中的錯訛或紕漏,正好趁此恭請方家賜正。當然,譯文的拙劣並不會妨礙讀者領略一位中國作家寫出的如此“漂亮的英文”。

    (英漢對照《蕭乾英文作品選》,文潔若編選,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1年12月。)

    《中華讀書報》2002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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