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至22日，9天之內，在全國小煤礦停産整頓期間，山西省連續發生五起小煤礦瓦斯爆炸事故,造成大量人員傷亡和財産損失。記者不止一次採訪事故，但像這樣在一個省內、集中在短時間內、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廣泛而連續發生同樣的事故尚不多見。當第五起瓦斯爆炸之後，記者趕赴現場。
-礦工説：“死去的礦工都是冤死鬼，這些事不要發生在我們身上。”
-百姓説：“小煤礦讓個人承包，可把事情搞壞了。他們只認錢，根本不管工人的死活。”
-省長説：“地方保護，就是保護了礦主等少數人的利益。”
-事故現場車多人多
11月24日上午,記者趕到了中陽縣喬家溝煤礦後溝村井口事故現場。剛進入喬家溝村，村中的路口上站立著幾名公安民警,他們用石灰撒出白線，讓進出的車輛和行人停下接受檢查,凡與處理事故無關的人員均不得進入。記者由於搭乘的是山西煤礦安全監察局的車,才僥倖混入了礦區。遠遠望去,半山坡上一東一西立著兩個井架,“安全為天”的大字標語牌在井架上迎著寒風，格外醒目。場地周圍停著很多車輛,橘黃色的礦山搶險車格外顯眼。一走下車,就聽到巨大的風機轟鳴聲,風機在拼命地向井下送風。主井井口堆放著搶險用的材料,一輛礦車裏面已經碼放好了支護用的木料等待送到井下。附近一個兩層小樓的二樓一些房間的墻上已經貼上“搶險指揮部”、“搶險組”、“後勤組”的紙條,人們進進出出,神情嚴肅而緊張，在周圍的山上站著不少圍觀的礦工。
在搶險指揮部裏,山西煤礦安全監察局監察二處處長王晉中告訴記者，出事後,呂梁地區礦山救護隊的50多人就趕到現場,輪流下井進行搶險工作。截至24日早晨實現了主巷道的正常通風,並分別在4號和5號煤層發現了18具死難礦工的遺體,其中已有10具遺體運至地面。目前,救護隊員正在積極搜尋其餘的礦工。根據情況判斷，他們生還的希望已經為零。他介紹説：“從掌握的情況看，這是一個尚無生産許可證的礦井,此井建在原喬家溝煤礦破産重組、改制後的中陽縣鑫隆煤炭股份有限公司喬家溝煤礦的井田範圍內。礦長劉拴照是煤礦所在的後溝村村民。此井2000年5月開始建井，全礦有職工120余人，年設計生産能力9萬噸。從去年5月到事發前從沒有進行過礦井瓦斯等級鑒定,但周圍的礦井都是高瓦斯礦井。
他説：“這個礦井通風設計不合理,一直沒有主扇。在事發的前一天才安裝了主扇,但由於變壓器容量不夠,又不能使用，只靠自然通風，這是高瓦斯礦井最大的隱患，也是造成瓦斯爆炸的主要原因。另外,主井、副井同時送人、運料和出煤，也是嚴重違反作業規程的。”
後來記者從有關部門了解到，在5起爆炸事故中，爆炸原因都與通風系統不完善、通風不暢有關。
-救護隊忙著趕場
推開事故搶險組的門，五六個待命的救護隊員正在休息，他們身後堆放著沾滿煤灰的工作服和搶險設備。救護隊的賈水利工程師告訴記者，這些隊員是隨時待命的，井下目前有11名隊員在進行搜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把每個工作面都找一遍，確定剩餘7名礦工的位置。
他説，11月15日，呂梁地區交城縣天寧鎮坡底煤礦發生特大瓦斯爆炸，他們接到命令趕赴出事煤礦搶救。那邊搶險剛剛完成準備返回隊部，就接到這裡出事的消息，便火速趕到這裡。由於這個礦井是基建礦井，本應以基建為主，少量出煤，實際是邊掘進邊出煤，而且掘進頭、工作面多，這給搜救工作帶來很大困難。從井下巷道和工作面情況看，有的巷道已坍塌。根據井下現狀，初步判斷這裡至少發生過兩次爆炸，至於爆炸的原因要等技術部門勘察後下結論。
記者請他描述已經死亡礦工的情況，他説：“距離炸點較遠巷道內的死者主要是窒息而死，沒有較重的外傷。而在巷道破壞嚴重地方的死者，身體遭受傷害的程度較重，特別是爆炸瞬間産生1000多度的高溫，使一些遺體很難搬運。”
在井口，記者看到幾名救護員身穿棉大衣，在寒風中不停地來回走動，他們身上背著的對講機，不時傳來井下救護隊員報告情況的聲音。記者在給他們拍照時，有人過來阻止，並恫嚇説：“再拍照，就要沒收相機。”
-紅布、紅紙熱銷當地
在井口周圍，記者看到有許多人身上都別著一個紅布條，這與整個的搶險氣氛很不協調。起初以為是為了區別內外部人員的，可在記者通過附近村子的時候，看到家家戶戶的門上、墻頭甚至籬笆上都壓著很大一張紅紙或紅布，好奇心讓記者停下車問個究竟。
一位中年男人告訴記者，由於礦上死了人，而且運送屍體的車要打門前過，為了避邪，家家戶戶都要用紅顏色來表示抵禦不測，這是當地的風俗習慣。他還説：“這些死去的礦工都是冤死鬼，這些事最好不要發生在我們身上。”然而，他們淳樸而善良的願望，並沒有給在非法礦井中工作的礦工帶來平安。
其實，在死亡的28人中，有14名河南人，其餘的都是本地人。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不按安全要求去做，後果都是一樣的。看著滿村刺目的紅布、紅紙，記者心裏有説不出的滋味。用死亡這麼大的代價換來的不是當地人的安全意識，卻是紅布和紅紙的熱銷，令人深省。
-傷者幸運並痛苦著
在中陽縣人民醫院創傷科，記者見到了4名死裏逃生的傷者，他們都是燒傷，主要部位是臉和手，面積為5%左右的輕度和中度燒傷，也有的臂部骨折。其中最嚴重的一位整個腦袋都腫得很大，滿臉涂著燒傷藥膏，青一塊紫一塊，樣子十分可怕。
傷者王廣成今年28歲，他4月份從河南老家到礦上，為的是多掙幾個錢。出事當天，他們坐一個罐籠的幾個人剛到井下就發生了爆炸，他被強大的熱浪吹倒了，除了臉被嚴重燒傷外，頭部也撞破了，縫了十多針。從老家連夜趕到的妻子和岳父看著面目全非的親人，父女倆淚流滿面，痛哭失聲。他們被嚇得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一旁圍著的工友勸慰他們：“比起死在下面的老鄉，你家廣成可算是幸運的啦。”
主治醫生仁鎖平對記者説，這些傷者目前情況穩定，正在使用抗生素和外用藥，只要不發生嚴重的感染就沒問題。他們不會留下功能上的殘疾，但是受傷的部位要留有疤痕。至於醫療費用，目前全部由醫院先墊付。
在王廣成的床前，記者看到了嬰兒用的奶瓶，原來他臉部皮膚燒傷，張不開嘴，只能進流食，在醫生的建議下，工友們用奶瓶一點一點地給他喂些水和奶粉。
在病房中，縣公安局的民警逐一找傷者調查了解情況，並讓他們在筆錄上按上手印。
-“的哥”有話要説
在打車前往縣人民醫院的路上，司機知道了記者為事故而來，就主動介紹起來。
記者問司機，在這裡死一位礦工能賠多少錢？他説要看情況，像一下子死這麼多人，而且全國都知道的大事，或許能多賠點兒。不過，也就3萬塊吧。平常死一個倆的，就很難講了，1萬元或許更少。
在返回的路上，記者幾次讓司機將車停在有小煤礦的地方，看看是否還有生産的，結果沒有發現。這位司機對記者説：“目前是沒有人敢再挖煤了，可過一段時間就説不好了。路邊的礦沒有，往山裏走走就能看到有生産的，要不這路上哪兒那麼多拉煤的車呀。”説著他指指路上一輛輛滿載煤炭的運煤車。
-省長落淚
11月25日一早，記者趕到了省政府會議室，全省煤炭安全整治復産驗收監察會議正在進行，在座的都是各地、市的主要領導。在嚴肅的氣氛中，省長劉振華痛斥了利益熏心、不顧工人死活的礦主和一些不負責任的地方官員。他説，發生在11月17日大同市南郊區高山鎮萬家咀村大泉灣煤礦爆炸事故，事前有工人向礦主反映井下有問題，而且礦工堅持不下井。可礦主軟硬兼施，甚至以多給錢等手段哄騙工人下井。出事後，礦主不但不積極施救，反而很快就潛逃了，救護隊員趕到後，竟然連礦上的生産圖紙都找不到，因而延誤搶救。
他説：“如果對此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姑息遷就，甚至以各種藉口放任非法和不具備安全生産條件的小煤礦繼續生存下去，就是對人民群眾生命財産安全的漠視，就是對黨和人民的犯罪。地方經濟的發展，財政收入的增長和農民的脫貧致富，絕不能建立在草菅人命的基礎上。山西的經濟煤炭是支柱，但山西絕不要帶血的煤。”
“五起事故中死去的100名礦工，都是年輕人，他們上有老，下有小，他們是家中的頂梁柱。他們的離去意味著這些家庭將……”説到這裡，劉省長哭了。
-留下一串問號
在中陽縣人民醫院採訪傷者時，看望傷者的河南礦工們異口同聲地説，為了錢他們才來這裡。他們説在這裡挖煤每個月能有700～800塊錢的收入，這對他們已經是不小的誘惑了。至於安全問題，他們説自己多注意就是了。可記者問他們是否接受過安全培訓時，他們的回答：“沒有。”他們當中，有的第一天到這裡，第二天就下井了。當問到礦上所使用的設備是否是防爆的，他們説：“設備是防爆設備，可在使用時是否真防爆，我們也不知道。”小煤窯危險，小煤礦安全沒保障，可如何讓掙錢養家的礦工遠離呢？
據了解，截至10月底，全山西省煤炭産量增長8.95%；出口3326萬噸，增長35.9%。與此同時，煤炭價格出現上漲，各煤礦以往的“煤等車”現象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車等煤”，拉煤車排隊等兩三天的現象也不鮮見。煤款也不再拖欠，而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著大礦掙錢，本應停産整頓的小煤礦也眼紅了，他們借整頓之名，行生産之實，甚至白天停、晚上幹。一些知道自己的煤礦不可能通過驗收的礦主，更是能撈一點是一點。面對煤價的誘惑，鋌而走險的人還會有嗎？
一位給記者帶路的人説：“小煤礦讓個人承包，可把事情搞壞了。他們只認錢，根本不管工人的死活。”省長劉振華氣憤地説：“地方保護，就是保護礦主等少數人的利益。掙錢是他們的，可一旦出事故，他們跑了，政府要來處理，這個損失又是政府的、老百姓的。”這個賠本的買賣還會做下去嗎？
根據國務院規定，已經在停産整頓期間的小煤礦，在今年年底前沒有通過驗收合格的，一律視為非法礦井。在採訪中，記者了解到，山西省從10月10日開始復産驗收，到11月23日，44天僅完成922個煤礦的驗收，與全省預計3000余個的目標差距甚遠。為此，全省組織1100人的隊伍在11個地、市進行整頓驗收工作，力爭在年底前不到40天的時間內，完成3000余個煤礦的驗收。在短時間內完成如此數量的驗收任務，是否會存在求速度而忽視品質的問題？當然，記者也聽到了省紀委的領導對驗收提出的紀律要求。
《北京青年報》 2001年11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