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的文學世界

傅光明

    林海音無疑是大陸讀者最熟悉和喜歡的台灣作家之一,她的《城南舊事》以兒童的口吻,透過富於正義感、童稚可愛的小英子的眼睛,展現20年代北平的風土人情。它以樸實的寫實風格,超越了悲歡的童年回憶,具有獨特的魅力和永恒的價值。有學者説它是“人生最簡樸的寫實,它在暴力、罪惡和污穢佔滿文學篇幅之前,搶救了許多我們必須保存的東西。”

    林海音的原籍是台灣苗栗。父親是客家人,母親是台北縣的閩南人。母親婚後懷著她到了日本,在日本第二大城大阪的回生病院生下了小英子。那是1918年的陰曆三月十八。照理,那該是她的第二個故鄉吧!不,她心裏時刻不能忘懷的是北平!她三歲時隨父母從日本返回台灣,父親先到了北京,母女倆在苗栗和台北住了兩年,等父親安排好了一切,小英子便在五歲那年同母親坐了大輪船到天津而轉到了北京。

    這裡才是林海音的第二故鄉!她在北平住得太久了,童年,少年,而婦人,最美好的生命都在這裡度過,像樹生了根一樣。她在北平住了26年,快樂與悲哀,歡笑和哭泣,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了這座古城。她是從城南開始了一個北平小姑娘的生活,她開始穿打了皮頭兒的步鞋,開始喝豆汁兒,開始吃涮羊肉,也開始上師大附小一年級。清早,紮緊了狗尾巴一般的小黃辮子,斜背著書包,沐浴著晨曦去上學,是多麼地快樂、興奮和溫暖。

    英子搬了許多次家,每次都沒離開城南。椿樹衚同、新簾子衚同、虎坊橋、梁家園,儘是城南風光。她是多麼熟悉這裡的季節啊!她會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到中山公園細細地品賞牡丹、芍藥。許多夏季的黃昏,她懶洋洋地倒在太廟靜穆松林遮掩下的藤椅上,捧著一本心愛的書,喝幾口清淡的香片茶,聽幾聲悠長的夏蟬鳴。她是多麼熟悉這裡的風俗物事和人情世相呵!當她成為作家的時候,似乎深深地吸一口氣,就能嗅聞到北平秋天的各種氣味,瀰漫在街道上和人群中的炒栗子香味,還有可人的葡萄、柿子、石榴、梨、棗等等秋之果的陣陣清香。

    英子苦戀著北平!她怎能忘自己最愛吃的豆汁兒、扒糕、灌腸,想想都要流口水;街頭那些個抑揚頓挫、妙語連珠、和諧悅耳的吆喝聲,到老都在腦海裏打轉;騎著小驢到香山雙清別墅看金魚,那金魚的美麗遊姿和小驢兒的醜怪鳴嘶,是多麼地難忘。“人生百歲幾日春,休將黑髮戀風塵,去年此地君曾至,想見鶯花待故人。”英子一閉上眼,她住城南時的那些景色和人物便會浮現眼前。童年的冬陽隨著駱駝隊的遠去一去不返,那緩慢悅耳的鈴聲,卻始終縈繞在心頭。童年過去了,可心靈的童年永存。她默默地想,默默地寫,就從生命裏真和性情裏,親切自然地流溢出了不朽的《城南舊事》,有一股讓人覺到熱乎乎的親和力,充滿了生氣。葉石濤先生曾説:“她描寫取材並非她真正的故鄉滿腔的鄉愁,倒是她長大成人的地方——北平。她和曼斯菲爾德一樣有滿腔的鄉愁,這鄉愁並非由台灣而引起,正相反,她的鄉思卻針對北平而發起的!這鄉思是如此濃烈擾人,她不得不傾吐她對北平的愛慕與饑渴。”

    林海音的文學創作生涯始於1950年寫的一篇小小説《爸爸不在家》。在此之前,她一直從事的是新聞工作。從北平世界新聞專科學校畢業後,她就進入了成舍我先生創辦的《世界日報》當記者。她覺得新聞寫作一定要忠實地把各方面所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它只可以解釋,卻不能加入主觀的見解。日久天長,心裏便厭煩起來,因為新聞的照實記錄漸漸不能滿足她的寫作慾望,她要做的是把自己編排的故事寫成小説。

    林海音幾乎是和“五四”——中國的“文藝復興”同時降生的。那年她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她開始閱讀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正是她讀初中時。中國的她喜歡淩叔華、沈從文、蘇雪林、鬱達夫等人的作品,外國的像俄國的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英國的狄更斯、哈代,德國的歌德,法國的莫泊桑、巴爾扎克,日本的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林芙美子等等,都是她這一生所喜歡的作家。

    林海音的小説創作大都以女性細膩的目光,透過婦女的遭際,來表現民國初年以來不同階層、不同類型婦女不幸的婚姻故事和悲劇命運,塑造了一系列成功的女性藝術形象。而她的可貴,不僅僅在於以滲透著人性的女性寫作,形象地描寫與反映婦女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忍受著愛情、婚姻和家庭的痛苦、不幸和折磨,而是“往往能從世界性婦女問題的癥結,來思考今日台灣婦女的特殊遭遇,深度已達到超越女性的界限。”(葉石濤語)

    林海音的寫作可以説直接承繼“五四”,是“五四”一代才女們的營養滋潤了她的小説創作。她雖像得風氣之先的才女作家們那樣,喜愛並擅長寫婦女題材和兒童題材,表現人生、婦女、家庭和社會等問題,富於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但她的創作已不能僅僅算作纖巧、簡婉的“問題小説”,也不屬於哀怨、綺麗的“閨閣文學”,而是充滿著強烈的“海音風”。她的卓越貢獻,更主要是在技巧方面,恰如高陽先生所説:“海音的作品的風格是我們所熟悉的,細緻而不傷于纖巧,幽微而不傷于晦澀,委婉而不傷于庸弱,對於氣氛的渲染,更有特長。”

    林海音的寫作偏重於寫實,以實在的背景和人物,作為主題,安排戲劇性的構架。就是説,背景是真的,心情是真的,但故事有所安排。例如《城南舊事》、《燭芯》、《殉》、《金鯉魚的百裥裙》、《婚姻的故事》、《曉雲》……等等,都是她少年時代所經歷的生活,經過心中一番蘊蓄,成熟了,就流露出來。

    林海音執拗地把題材只限于女人身上,而又以女人細緻的觀察和敏銳的感受,來雕塑成一個女人的世界。翻滾在這個世界裏的女人們,雖然有的也嘗到過生活的歡樂甚至刻骨的真愛,但沒有一個女人得到真正的幸福。林海音的小説幾乎都是寫女人的悲劇,婚姻、家庭、兒女、老人,自始至終是她描寫的對象。“在這狹窄的天地裏,她洞悉人性的諸相,生為當代中國人的苦難。雖然她的探求使得她觸摸了家庭以外生活枝枝節節的諸現象,那是無意觸及的,也令人覺得無關宏旨的陪襯,她真正有興趣的,就只有最古老而深刻的問題——女人的命運。”(葉石濤語)在林海音的筆底,生活的蛻變,世事的滄桑和時代的推移,都是透過女人悲慼、酸苦的心聲來尋覓表現的。無論從這個角度還是藝術的圓熟上來分析,帶有濃郁自傳色彩和鄉土風味的《城南舊事》都堪稱傑作。

    《城南舊事》以五個可獨立成章的短篇連綴而成,故事的脈絡以全書的中心人物英子從7歲到13歲對成人世界的觀察貫穿起來。林海音通過童年回憶的鏡頭,拍攝下20年代北平城南的人情風物。而在這幅舊京風俗畫上,又演義出種種人物的遭際。“林海音能夠成功地寫下她童年且使之永恒,是由於她選材和敘述有極高的契合。”(齊邦媛語)

    林海音這位當年的“淩迷”,在筆致上確實頗有淩叔華的清淡秀逸。她和淩叔華一樣擅長心理寫實,描寫那些女性人物,顯得是那麼的真切、細膩,自有一番男作家所難以企及的旖旎幽婉、哀艷動人的滋味,亦深得曼斯菲爾德之親切、神妙和美韻。但林海音的筆不像淩叔華那般溫順,雖然在許多作品中,她的情感和才華同樣是內斂而不外揚,可她對人物心理精緻入微的刻畫及其文筆的力度,要比淩叔華強烈得多。同二三十年代女作家相比,林海音的小説裏既有廬隱的悲愁哀怨,蘇雪林的清爽遒勁,淩叔華的疏朗飄逸,也有冰心的詩意抒情,以及石評梅的豪情壯懷。當然,博采眾家之精華而不失自我獨特的原汁原味。這個“獨特的原汁原味”就是別人不能重復的、只屬於林海音的文學世界。

    如果把林海音這輩子分成兩半,她的前一半是在北平度過的。懷念“老北平”,介紹那裏的名勝古跡、風土人情,就成了她寫散文時下筆難忘的事,經常連文章的題目都透出京味和鄉愁。她的《家住書坊邊》整本都是寫老北京的,實在是一本京味兒回憶錄。她説:“我漫寫北平,是為了我多麼想念她,寫一寫我對那個地方的情感,情感發泄在稿子上,苦思的心情就好寫。”真是的,難忘北平,林海音從京味開始的5歲,一直到她去世,連語言帶生活形態,就像別人説她的:“比北京人還北京人!”她的文章也是有著濃厚純正的京味兒,我編她文集中的《英子的鄉愁》以親切的京味兒語言,寫出了老北京的色、香、味,老北京的風采神韻、人情物事盡在筆底,全然一幅用文字繪製成的展現老北京市井風貌的“清明上河圖”,人文、歷史、民俗、自然風光、百姓生活等等,都在這畫卷裏了,那刻骨銘心的鄉思和沉甸甸的懷念,滲透在每一滴筆墨中。

    林海音始終係挂著祖國統一。台灣是她的故鄉,北平是她長大的地方。在北平的時候,她常幻想自小遠離的台灣是什麼樣子,回到台灣以後,卻又時時懷念北平的一切。她是那麼期盼著將來有一天,“兩個地方接起來,像台北到台中那樣,可以常來常往。那時就不會有心懸兩地的苦惱了。”

    英子帶著未圓的夢飄然去了天國,她把這個“苦惱”又留給了兩地的人們。讓我們緬懷英子,努力去圓她的夢。

    (本文作者為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

    

    中國網2001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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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研究論文集》解讀城南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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