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週刊 | 蘇東坡與海南人趙夢得：一雙千歲鶴 不作孤翔鴻

蘇軾《渡海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李公羽

蘇東坡貶瓊三年，北歸渡海之前所作的《渡海帖》，近代煊赫於世。與之同時，帖中所指“夢得秘校”也進入世人視野。此“夢得”何許人也?他與蘇東坡何等交往?東坡先生北歸途中，為何要為其寫帖、專以慰藉?其人其事，史載較少，近年所傳，多有錯訛。筆者探尋夢得行跡，察訪夢得與東坡交情出處，可見東坡待人之善、處世之良，並受世人景仰、熱愛，同時，亦可見得海南人民淳樸賢良，民風極善。

《渡海帖》載蘇東坡趙夢得深厚交情

元符三年(1100)，蘇東坡獲赦北歸，由儋州量移廉州安置，途經澄邁縣時手寫一通尺牘，因其中首句有“軾將渡海”，後世名之《渡海帖》;又因卷尾有“夢得秘校閣下”，書封有“夢得秘校”，故亦稱《致夢得秘校尺牘》或《致夢得秘校書》。原件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古代國畫中的蘇東坡。

此帖流傳記載，曾由明代著名收藏家、鑒賞家，浙江嘉興人項元汴(1525-1590)收藏，隨之被同朝文學家、畫家，松江府華亭(今上海市松江區)陳繼儒(1558-1639，號眉公)摹刻收入《晚香堂蘇帖》。

“夢得秘校”是何方人士?史料單薄，解讀各異，説法不一，分別有廣西人、儋州人、昌化人、澄邁人等説法。

《蘇軾全集校注》卷六十載有《與姪孫元老四首》，均為東坡先生居儋所書。其第四簡説：“趙先輩儋人，此中凡百可問而知也。”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整合總案》有注：“趙夢得乃舉進士者，故稱先輩，蓋以儋人流寓澄邁者也。”此論欠實。因為宋時海南舉進士者人數屈指可數，趙夢得不在其列;“儋人”之説，也不準確，另有原委。

孔凡禮《蘇軾年譜》考：“蘇軾所生活之時代，‘先輩’意為晚輩”。十數年後，張志烈在《蘇軾文集校注》中又指出：“趙先輩：即趙夢得。”

其實，古人有隨子女稱呼親眷的習俗。所謂“趙先輩”，如同今日所説“你的趙叔叔”，是相同的，只是因為書簡接收對象惟一，“你的”二字，隨語境省略了。

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周必大(1126-1204)在《二老堂詩話》中有《記趙夢得事》。記有：“廣西有趙夢得，處於海上。”近有論者，認定趙夢得乃廣西人，依據即此。其實，北宋後期，海南隸屬廣南西路。對於原籍鄭州、生於蘇州的作者周必大來説，凡廣南西路所屬，包括海南人，包括澄邁人，均係廣西人。

王文誥《總案》注為，趙夢得“蓋以儋人流寓澄邁者也。”認定趙為“儋人”，大致多為東坡曾明言“趙先輩儋人”的沿用所致。

《正德瓊臺志》卷三十八“人物”載有“趙荊”條：“字道授，昌化人。”荊為夢得之孫，所謂“昌化人”，也應是上述“儋人”所致，時儋州名“昌化軍”。

當年澄邁縣城，即今之老城鎮。趙夢得家境殷實，院大庭深，中有二亭。東坡北歸時，其子專往通潮驛拜見東坡。可見，趙夢得之家當在澄邁，且應居城中，距東坡所寓通潮驛僅數裏之路。夢得雖時常北上，但他兒子居澄邁。可見，澄邁至少是趙夢得常居之地。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整合總案》在元符元年(1098)年末時也記有：“趙夢得自澄邁來見。”

周必大《記趙夢得事》原文。

蘇東坡與趙夢得常作鳴鶴之應

趙夢得，凡官修正史，均無記載。東坡與趙夢得相互函簡，凡史志文集亦多不錄。這是近千年來于趙夢得少有考論之源。

東坡《渡海帖》中所稱“夢得秘校”，是留給世人的一個追尋線索。

秘校，古官職名。後魏時朝廷秘書省，置校書郎，簡稱“秘校”，校勘典籍，收藏抄錄等。唐時秘書省與弘文館皆置秘校，宋時秘校仍屬秘書省。清時梁章鉅《稱謂錄·進士》中説：“《卻掃編》進士登科人，初官多授試秘書省校書郎，故至今新擢第人猶稱秘校。”

蘇東坡攜蘇過一行于紹聖四年(1097)農曆六月十一日晨自徐聞遞角場登舟渡海，入夜抵海南島澄邁縣城西門外，宿通潮驛。次日徑往瓊州府城報到，辦理公文，數日後返程，再經澄邁逗留，並至趙宅相聚。

東坡曾以大字書寫“趙”字贈送，並親至澄邁縣趙宅大院，為其二亭題名，曰“清斯”，曰“舞琴”。

“清斯”，出自《孟子》卷七《離婁章句》(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如果遇到清澈之水，可以洗我的帽纓;如果遇到混濁的水，也可以洗我的兩腳。盡在於自己的選擇取捨。“清斯”二字，含意非凡，既有對夢得秘校的期盼與祝福，也飽含東坡自己的社會人生經驗和感悟。

“舞琴”，出自五代時文學家、法醫學家和凝，其《三樂達節》中有“先生自舞琴”，歷史厚重、文脈博大、含意極深。東坡信筆一揮，古韻悠長。

《蘇軾文集》收錄一件與趙夢得帖：“舊藏龍焙，請來共嘗，蓋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龍焙，造禦茶之官焙曰龍焙，舊時指代建安名茶。東坡自中原千里迢迢帶至儋州，數量應不會多。珍品珍藏，而且遠在“非人所居”的荒蠻之地，東坡親書手札，約聚品茶，何等禮遇。更為難得的是，東坡不能直接贈送詩作，以免枉生禍端，因而用心作了一個文字遊戲：在普通的約會手札中，隱含一聯詩句：“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巧妙形式，飽含真誠心意：珍藏多年的極品好茶，如不是適飲之人，茶也會有怨言;如果自己閉門獨享，我也會心生愧疚。

周必大《跋東坡與趙夢得帖》記述：東坡“特畏禍，不欲賦詩，故錄陶杜篇並舊作，累數十紙以寓意。”《二老堂詩話》中又記有：“仍錄陶淵明、杜子美詩，及舊作數十紙與之。”東坡戴罪之身，時值朝廷嚴查並強令焚燬東坡文稿、書板之際，不便寫詩贈送，便將自己書寫的數十件陶、杜詩作，以及自己舊時作品，贈送趙夢得。這在東坡一生，實不多見，不僅慷慨，更在誠意。

趙夢得也並不客氣，再出示一幅綾絹，希望東坡書寫，以示珍重與收藏。東坡則直爽作答：“幣帛不為服章，而以書字，上帝所禁。”幣帛之類，不用於衣服穿著，而用於書寫，上帝也不允許。這一場簡樸而盛情的邀約，已入史冊。

品行超凡的“南海義士”趙夢得

周必大《省齋文稿》卷十六《跋東坡與趙夢得帖》，開篇即為：“南海上有義士曰趙夢得。方蘇文忠公謫居時，肯為致中州家問，其賢可知。”《省齋文稿》流傳不廣，《跋東坡與趙夢得帖》雖《蘇文忠公詩編注整合總案》節選，也罕有論者提及，因而史有記載的“南海義士”亦鮮有人知。

中州，河南古稱，又名中土，中原，因位於古時九州之中而名。北宋京都在開封。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整合總案》記：趙夢得“此兩年中，又嘗自京往回見元老，則京、蜀、許常家問，無不達矣。其所得手跡，至累數十紙之多，則自澄而儋，來去不常，時一過可知。”趙夢得為慰問分散多地的東坡子孫，奔走開封、成都、許州等地，逐一看望，沒有不到的地方。

孔凡禮所記“夢得(或其子)亦為蘇軾致書許州”，即是為東坡先生帶家書給時在許州的次子蘇迨。

“百藥煎”，中藥名。李時珍《本草綱目》有載。東坡書簡中囑元老：鄉村中採出的百藥煎，如能收得，可寄二三斤，你的“趙先輩”叔叔回海南時，可請他帶來給我。

趙夢得這些舉動，當屬不易。時為元符年間，正值宰相章惇橫行無忌，除嚴令打壓東坡等元祐老臣之外，還高立賞格，大興告密，法令誅罰，人人自危，環境極度艱惡。東坡曾因“特畏禍，不欲賦詩”，趙心知肚明。即入京師，虎狼之勢，然而趙一如既往，“肯為致中州家問”，多處尋訪，奔走探視、撫慰東坡之子孫。守義不茍，品行超凡，慷慨樂助，情操高尚，當真可謂賢達，當真可謂“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