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寶力高和兒子齊布日古德。
王維強
很早很早以前,蒙古大草原一個名叫呼和那吉木拉的小夥子,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後來小夥子參軍隨成吉思汗的部隊西征,日夜牽掛著心上人。小夥子的坐騎知道了主人的心思,托夢給主人説,每天晚上午夜時分,你騎上我向東跑,但不能睜開眼睛,直到我停下來。我會把你送到你心上人的門口。這是匹神馬,它有一對翅膀可在天空翱翔。從此後,呼和那吉木拉每天晚上騎上他的神馬去見他心愛的姑娘,天明前趕回軍營。一天夜裏,小夥子在他心上人的門口剛剛落地,臨近蒙古包一個壞心腸的女人看見了神馬的翅膀。等呼和那吉木拉走進姑娘的蒙古包後,這個壞女人趁神馬勞累沉睡,拿剪刀剪掉了神馬的翅膀。當呼和那吉木拉在啟明星升起後走出蒙古包,發現被剪掉翅膀的神馬已經死去。為讓神馬永遠不離開自己,傷心至極的小夥子用馬的骨頭做琴桿琴箱,用馬皮蒙箱、馬尾做弦、馬鬃做琴弓,滿腔悲憤地到處演奏、説唱。草原上的人們都知道了這個壞心腸女人的行徑。壞女人在人們的唾罵聲中無臉見人自殺身亡。
在所有關於馬頭琴的傳説(據統計有12種之多)中,世界馬頭琴協會主席、一代馬頭琴演奏大師齊寶力高最為認同呼和那吉木拉與馬頭琴的傳説:“馬頭琴是有腦袋的樂器。有了腦袋,它就有了五臟;有了五臟,它就有了靈魂。馬頭琴是能和天地説話的樂器。草原人給予了馬頭琴生命和靈魂,而馬頭琴用它那參透世間悲歡離合的蒼勁樂聲,為草原人消愁解難,讓他們訴説衷腸。”
我為馬頭琴而生
1944年農曆二月初二,民間俗稱“龍抬頭”的日子,在科爾沁草原一戶身世不凡的人家裏,誕生了一個男嬰。孩子出生一瞬間,太陽正從東方升起,霞光映紅了整個草原。村裏人爭相議論:“這孩子的靈魂不一般啊……”這家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長子術赤,當年隨大汗西征時到了齊巴齊格草原,建立了齊巴齊格罕國。以後,家族世代就以“齊巴齊格”的齊字為姓。男孩降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53歲了,遂取名“五十三”。3歲時,齊五十三被確認為科爾沁草原莫力廟第五世活佛。短短一年多,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在烏蘭浩特成立後不久,齊五十三的活佛生涯宣告結束。“土地改革”開始,小五十三又回到了父母身邊。
在廟裏修行一年多的小五十三,對佛經興趣不大,卻對音樂産生了濃厚興趣,顯示出極高的音樂天賦。當年侵華日軍為了侵略需要在科爾沁草原上修建了土路,路邊架起了電話線。電話線是紅銅的,風一吹就“嗡嗡”作響。小五十三就靠著電話桿聽那嗡嗡聲—夏天太陽曬得電話線伸長,音就變低;冬天寒風吹來,電話線縮短,音就升高。這枯燥的嗡嗡聲,在他聽來是那麼悅耳,像一曲動人的交響樂。而每當聽到馬頭琴聲,他更是興奮不已陶醉其中,幼小的心裏早早地播下了音樂的種子。
“7歲那年,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定要學樂器。老父親知道了我的心思,就請來了一個姓何的木匠,給我做了潮爾和四胡(兩件簡單的蒙古族民間樂器)。那時候每逢過年,科爾沁草原上的人們都要請民間藝人來村里拉馬頭琴、四胡,吹笛子,彈三弦,整夜整夜地演奏。這些民間藝人和他們的演奏給我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印象。晚上看完他們的表演,第二天我就模倣著給母親講述、演奏。我不識譜,全憑記憶和感覺,8歲時就能和民間藝人們合奏幾十首民歌了。當時我在讀小學,這是我藝術生涯的開端。那時候科爾沁草原上的烏力吉穆仁河是多麼美麗啊!每逢暑假,我都要和小夥伴們到河裏整天整天地游泳,餓了吃幾口炒米和奶豆腐,遊累了就坐在河邊的大樹下拉起心愛的馬頭琴,唱起《嘎達梅林》。烏力吉穆仁河的左邊是茫茫的草原,右邊是一望無際的高粱穀子。真是‘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秋天一到,紅紅的高粱,金黃的穀子,綠油油的柳條,盤旋在莊稼上嘰嘰喳喳的麻雀,河中唱歌的水鳥……當然最動人的還是馬頭琴聲。孩提時代的我,躺在草原上,望著天上似雪的白雲,傻傻地想,馬頭琴啊!我是不是為了你才來到人世間……”齊寶力高老師沉醉在幸福的回憶之中。
馬頭琴是我的生命
托爾斯泰曾經説過,“在苦水裏泡三次,在鹽水裏煮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而後才能成為藝術家。”如今享譽世界的馬頭琴王齊寶力高,何止是泡三次煮三次浴三次!馬頭琴給他帶來快樂與幸福的同時,苦難和痛苦也伴隨著他。為了心愛的馬頭琴藝術,齊寶力高飽受了血雨腥風的歷練。
“我一直叫五十三,大人小孩子都這麼叫,習慣了。1958年10月1日,我剛剛從科爾沁左翼中旗道蘭陶布小學畢業,恰逢內蒙古實驗劇團在科爾沁招收學員,在老師的鼓勵下,我拿著琴去鄉政府報名考試。兩位主考老師聽了我用四胡演奏的《韓秀英》《嘎達梅林》《莫德列瑪》《萬麗》等民歌,滿意地點了點頭。我還清唱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等歌曲。兩人商量了一會兒,説:‘明天跟我們去呼和浩特參加文工團吧。’我説:‘我要回家問母親才能決定。’‘參加革命很苦,困難多,晚上讓你一個人去送信,你怕不怕?’‘我不怕苦,也不害怕。’‘那我們説定了,明天晚上,你一定要趕到腰林毛都村,我們團在那兒演出,順便把戶口也帶上。’深夜,我往家跑,急著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媽媽説:‘兒大了,要出遠門了!到文工團是唱歌還是演戲?’我回答:‘拉琴!’媽媽正色説:‘拉琴一定要拉馬頭琴,馬頭琴才是佛爺拉的琴!’
“第二天早晨,母親給我做了一碗奶油拌炒米。我吃完後背上行李就往外走。母親從懷裏拿出家裏僅有的15元錢塞到我手裏。此時,全村大部分人都參加那達慕大會去了,村子裏靜悄悄的,我和母親對視著……母親把我送到烏力吉穆仁河東岸。我上了渡船,母親花白的頭髮在秋風中飄動。她穿著褪了色的藍布蒙古袍向我揮手,蒙古袍的大襟被風吹得一掀一掀的。直到今天,那場景仍歷歷在目。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當時肯定把眼淚全部咽進肚子裏了。路過父親的墳,我磕頭告別,然後匆匆趕到文工團所在地。原來考試的兩位老師,一位是團長叫孟和,一位是副團長叫耶拉。有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説五十三。大家哄堂大笑。孟和團長説:‘你已經參加工作了,再不能用小名了,我給你起個名字吧。就叫泉水,蒙語叫寶力高。’大家都説這名字好,我也很高興。團長又説:‘願你的藝術永遠像泉水一樣,不停地噴涌。’
“進團不久,我就到歌舞團著名馬頭琴演奏家桑都仍老師那裏學琴,學習樂理知識,進行基本音程和空弦長弓練習。這一段的學習,為我日後的演奏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更讓我興奮得整夜不眠的,是我擁有了一把屬於自己的馬頭琴!這是老師送給我的。撫摸著這把飽經滄桑的老馬頭琴,我強烈地意識到馬頭琴的魂已經進入了我的身體,流進了我的血液,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學琴、練琴的艱辛對我來説都是快樂的。但是當烏雲籠罩著大草原的時候,各種苦難便撲面而來。由於活佛的身份,加之自身性格的原因,歷次運動,我都沒躲過去。挨打、挨鬥、受辱、受刑,我只有咬牙挺下去。愛人的鼓勵,兒子的降生,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我給兒子取名布日古德,蒙語‘鷹’,我希望兒子和我都如鷹一樣不畏風雨,頑強搏擊,志存高遠。
“有一天夜裏,在關押我的小黑屋裏,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見天空晴朗,東方升起了紅紅的太陽,多麼令人心曠神怡啊。可是醒來一看,自己還在牢房裏,腦子一片空白。忽然從審訊室裏傳來了馬頭琴聲。從琴的音色,我聽出那是我的馬頭琴。看守在拉我的琴!一種心碎肝裂的感覺涌上來,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這把多年伴隨著我的琴,已經融入了我的生命。它是我的老師生前留下的。贈琴時,老師對我説:‘你要永遠做這把琴的主人!’今天那看守拉我的琴,就像搶走了與我相依為命的妻子。‘老師,我實在對不起您了!’我暗下決心,只要活著出去,就一定要奪回這把琴。為了排解對琴深深思念的痛苦,我在牢房裏創作了《草原連著北京》這首馬頭琴獨奏曲。牢房裏沒有筆和紙,我在門後的墻壁上刻下了一排排工整的音符,在旁邊還畫上了自己的肖像。兩天后,我要來了筆和草紙,把墻上的譜子抄下來,疊成小小紙條,愛人探監時我悄悄給她,送了出去。
“半年的牢獄之苦過去了。出獄的第二天一大早,我拿上鐵鍬到了那看守的宿舍門前喊:‘姓白的,你把我的馬頭琴還給我!’他慌慌張張跑出來説:‘啊呀,我放在京劇團了,下午給你拿來行不行?’一股怒火直衝我腦門:‘不行,你不馬上拿回我的琴,我就一鐵鍬要了你的命!’我把鐵鍬往地下一插,他嚇得一溜煙給我拿琴去了。抱著我心愛的馬頭琴,命根子啊!熱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在呼和浩特市有一座馬頭琴博物館,館裏有齊寶力高半個多世紀以來收藏的幾百把馬頭琴。每一把馬頭琴都能帶給你一段動人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我是草原的歌者
海達在《寒星下的布拉格》這本書中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愛與希望,要比恨與憤怒強大得多。”
談及蹉跎歲月裏承受的苦難、折磨與悲傷,齊寶力高淡然一笑,“人不能忘記這些苦難,但不能永遠活在悲傷之中。我沒有記恨。特殊年代,父親打了孩子,你還能怎樣?他畢竟是父親。在那不堪回首的歲月裏,我慶倖還有馬頭琴陪伴著我。”遼闊草原給了蒙古族人寬廣的胸懷。父輩的熱血在齊寶力高這輩人身上傳承流淌著……“我的父親和母親是那麼善良、寬厚、仁愛、樂觀。有一次,母親生父親的氣,可父親還是照樣喝酒唱歌拉琴。突然,外屋‘咕咚’一聲響。我跑出去一看,母親把一塊大石頭扔進了鍋裏。鍋底砸漏了,屋裏煙熏火燎的,母親賭氣推門而去。我跑去告訴父親,爸爸似乎沒有聽見,繼續唱歌。我叫嚷道:‘媽媽把鍋砸爛了,你怎麼不生氣呢?’父親卻説:‘沒關係。我這首《烏雲讚旦》還沒唱完呢。你媽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為什麼要生她的氣呢!’父親從懷裏掏出錢,讓我去合作社買口新鍋。我説外面下雨了,他笑著説:‘沒關係,我的孩子。你腦袋大,買個新鍋往頭上一頂,不就淋不著了嗎?’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雨停了,晚霞把科爾沁草原照得紅彤彤的,這時候母親唱著蒙古族民歌《剛烈玡》回來了。‘哎,怎麼變成新鍋了?’她好像把砸鍋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推門就問父親:‘老頭子,晚上吃什麼?’‘隨便做吧。你回來就好了。’和父親一起喝酒拉琴唱歌的單森普日來先生(著名蒙古族民間藝人)問:‘你為什麼啥事都不急呢?天塌下來你急不急呢?’父親説:‘天塌下來不急呀,有山峰頂著呢。’‘山崩了怎麼辦?’‘房子還可以頂一會兒呢。’‘房子倒了怎麼辦?’‘沒關係,躺在炕沿底下,喝兩口酒,抽兩袋煙,才能去死呢。’説罷倆人哈哈大笑,又唱起了渾厚雄壯的《嘎達梅林》……我的父母就是這樣有趣的人。”
齊寶力高一生最崇拜兩個人:成吉思汗和毛澤東。理由很簡單,這兩個人都是為民族為祖國做出巨大貢獻的真正男人。
在齊寶力高馬頭琴學校的廣場上,聳立著一座雄偉莊嚴的馬頭琴造型紀念碑。這是齊寶力高精心設計的。在大理石底座的四面,雕刻著4位馬頭琴前輩藝術家的頭像。他們是桑都仍(馬頭琴藝術一代宗師、中國當代馬頭琴藝術的奠基者)、色拉西(馬頭琴藝術一代宗師、潮爾演奏法代表人物)、巴拉根(馬頭琴藝術一代宗師、民間泛音演奏法的代表人物)、格·吉木嚴(馬頭琴藝術一代宗師、蒙古國人民演員、蒙古國馬頭琴藝術奠基人)。齊寶力高深情地説:“沒有他們,就沒有馬頭琴藝術的今天。他們都曾經做過我的老師,教育過我,輔導過我,教授過我。在我的心中,他們是至高無上的。今天馬頭琴藝術深受人們的喜愛,悠揚的琴聲穿越民族國界,傳遍世界角落,他們功不可沒。這些大師們,人已不在,魂卻融入了馬頭琴裏。他們永遠活在草原人的心中。”高達53米的馬頭琴紀念碑,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格外莊嚴,讓人肅然起敬。
馬頭琴在蒙語裏被稱為莫林胡爾,是從唐宋時期拉弦樂器奚琴發展演變而來。一千多年來,馬頭琴藝術,無論是製作工藝還是演奏手法,都經過了長時間的改良和再適應的艱難過程。在從事馬頭琴藝術創作的近60年裏,齊寶力高對古老的馬頭琴進行了多次改革,統一了弓弦和指法,出版了歷史上第一部蒙漢雙語馬頭琴演奏法書籍。他把音鼓的皮改為木面,一改傳統馬頭琴的形制與聲響,使其音域寬廣,音色渾厚而深沉,極具表現力和感染力。同時,他深度研習小提琴等西洋樂器,創作了上百首馬頭琴獨奏、協奏曲。他傾情創作的諸多曲目如今已成為金曲,為世人所賞譽。尤其是《萬馬奔騰》,旋律上口,家喻戶曉。
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在國家大劇院……當雄渾的馬頭琴曲一次次響起時,人們仿佛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到了一代天驕和他的子孫們揚刀策馬的滾滾征塵;看到了蒙古包升起的嫋嫋炊煙;看到了額爾古納河柔情流水旁怒放的鮮花;仿佛聽到阿爸酒後悠揚豪放的長調;聽到了鬢髮如霜的老額吉莊嚴的誦經聲;聽到了草原獵獵秋風中迎風而立白馬的嘶鳴;聽到了勒勒車的吱吜吱吜聲;聽到了錫林郭勒大地上萬馬奔騰的石破天驚……
齊寶力高就像一匹狂放不羈的頭馬,在馬頭琴藝術領域裏狂奔不止。發揚和傳承是首要任務。看著日新月異的馬頭琴學校,看著教師和學生們,看著曾在日本大學做音樂教授、後來又回到草原協助自己辦學校的兒子齊布日古德,他很是欣慰。
站在茫茫大草原上,齊寶力高仰望星空,動情地説:“人一定要有民族自尊和自豪感。你在外面越出名,別人越會記得你是中國人。所以,你出去了代表的就是中國。音樂也是一樣的。我是蒙古族人,所以我要把成吉思汗的樂器馬頭琴傳下去;我是中國人,要把中國民族音樂傳播到世界。我的根在內蒙古,我的魂係著馬頭琴。離開了大草原,我就不是我了,我的音樂也將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