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穩固的家庭
20年來,李三爺給村裏的父子間,出過不下十份“活不養、死不葬”的“字兒”
十幾年來,李莊離婚的夫妻不超5對。但説這裡的家庭結構多堅固,也未必如此。
李三爺是村裏比較賢達的人物。經常在紅白喜事做個知客,場面上陪陪酒什麼的。除此之外,他還經常做“出字兒”的見證人。
一旦有宅基地劃分、借款、分家等事宜,村民不會找什麼公證處,而是找中間人,大家商議一份協議,三方簽字畫押,叫做“出字兒”。
分家,向來是李莊兄弟不和、父子反目的危險期。大到一間屋子一處宅基地一頭牛,小到一個老木箱或幾把椅子,都可能催生一張斷絕父子關係的“字兒”。
李莊沒有因贍養問題鬧上法庭的先例,有的,是“字兒”。
20年來,李三爺出過不下十份“活不養、死不葬”的“字兒”。一旦有兒孫懷疑老人分家不公,往往就要出字兒:老人可以將家産分與一個或幾個孩子,剩餘的孩子則不負責老人的生養病死。
上文中提到的趙喜菊,在十幾年前分家時,為三間土坯房,大兒子與父母出了一張這樣的“字兒”。儘管幾年來兩家關係已非常好,但那“字兒”並沒有撤銷,這或許更堅定了老兩口自食其力的決心。
年初一,趙喜菊的大兒子去向張阿婆家人問候,很感慨,“想想以前分家,大家為幾間爛房子爭得雞飛狗跳,何必呢?”
李莊父子“出字兒”雖不鮮見,但具體人數並無統計。事實上,老人們往往也只依靠某一個孩子贍養,很少有幾個孩子輪流照顧的做法。
不過,讓李三爺欣慰的是,近年來,兄弟分家發生糾紛的事情越來越少,一則大家書讀得多了,都不跟他們文盲半文盲的父輩一般見識;二則,大家都出門打工掙錢,蓋房子置傢具一般自力自為,老房子老傢具都看不上眼,也懶得爭了。
相比父子關係,夫妻關係更牢固些,在晚年更能依靠。不過也不儘然。比如上文的洪東花,有三女兩兒五個孩子。22年前,因她執意要供三女兒讀書,惹惱了老伴兒,找人跟她“出字兒”分了家。
二女兒、三女兒,幾百斤小麥,兩間原本養牛的土坯房,歸了她。“剛分家時,我感覺丟人呀,又生氣,天天站在門前罵他。”直到有一天,14歲的小女兒説,“我在河邊站了好幾回,差點跳了,就怕我死了你可憐……”小女兒承諾,她以後贍養母親,母親沒必要罵任何人。
洪東花不再罵了。過了十幾年,小女兒歷經艱辛,進入南陽市區一家工廠,成了“國家人員”,並與當地人結了婚。
洪東花那兩間土坯房更破了,漏風進雨,墻體也越來越斜,鄰居們都相信,若是對著墻跺一腳,那房子準會倒。
小女兒沒有食言,一直讓母親去南陽。但洪東花的二女兒夫婦在北京打工,留下一對兒女讓她照看。
“等老二從北京回來,我就去南陽了。這土坯房推倒算了,反正也快倒了。”夕陽下,洪東花笑了。
對兩個兒子是否養老,她已不再關心。
五保戶的晚年
跟著妹妹的兒子住,五保戶李瞎子的補助金,和一年的土地租金,都歸妹妹家所有
在李莊,還有6名五保戶;李莊所屬的大行政村,一共有五保戶和孤兒30多人。
五保戶的標準是:沒有兒女,年齡在60歲以上者。
他們一個月可以領70元的補助。
李莊的6名五保戶中,5名仍舊下地幹活。原因很簡單: 70塊錢只夠天天啃速食麵。
村幹部説,各個村民小組為五保戶名額,都爭得厲害,但其實指標是上邊定額的。
沒人能預料到這6名五保戶在不能活動後,將面臨何種困境。不過,五保戶李瞎子的現狀,可以作為一個典型參考。
70多歲的李瞎子其實並不是瞎,他年輕時長白內障,眼神不好,人們叫他“瞎子”。
李瞎子很和氣,青壯年時期逢大集體,他幹活很賣力,人們都願跟他搭幫。誰家有啥事需要幫忙了,喊他,沒有不應的。
雖然他很招人喜歡,但因太窮,他沒結過婚,成了老光棍兒。在他60來歲的時候,他聽説白內障可以治,但需要很多錢,就“不治算了”。
當時,他正幫本家一個侄子看小孩。兩個小孩都叫他“爺爺”,村裏風傳這一家要為他養老。當小孩到上學年齡後,人們發現,李瞎子又回到他的土坯房裏,自己給自己做飯。
6年前,兩間土坯房又被大雨衝塌,村裏已無他的棲身之地,他移居五六里外的妹妹家,由外甥贍養。
他的五保補助金,和一年500塊錢的土地租金,都歸妹妹家所有。
他住在主房旁搭建的一個窩棚內,窩棚很小,僅容一小床。去年年底,一名村幹部去探望,見被褥單薄,窩棚到處是縫,任由寒風進出。
“就不能糊幾張報紙嗎?”這名村幹部頗感辛酸。
這個曾經樂天豁達的老人,早年因樂於助人而為眾人所喜歡;在步入人生的晚景後,這個村子已慢慢遺忘了他。
他最後一次回到李莊,是在去年。鄰居沒有打招呼在他宅基地上蓋了房子,他外甥開著手扶拖拉機,將他拉回村裏,往宅基地上一丟,揚長而去。
對方急了,忙找人説和,最後補償一千元了事。於是,李瞎子又被拖拉機拉回那個四面透風的窩棚了。
他的妹妹回過幾次村子,找中間人討要那兩畝多地的租金。
之外,很少再有他的消息。不少年輕人甚至以為他已死了。
如果五保戶沒有親戚收留,還可以住到養老院裏。這個鎮的養老院由一所公路邊廢棄的初中改建。
聽説裏面伙食還算不錯。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沒人願意過去住。在老人們的概念裏,一住進養老院,就意味著,等著老死。
生存與“防老”的繼續
“不多要個孩子,我老了,誰養活我?”這是那些超生的村民最常見的理由
因過年有禁忌,張阿婆的下葬日期延遲了四天,到初六。
“三六九,順風走。”這一天,李莊的年輕人開始離開村子,到遠方去打工。
初六早晨,張阿婆也離開了村子。八個本家的青壯年抬著棺材,將她抬到她曾勞作一生的田野裏,埋下。
子孫們大聲或小聲哭著,送葬的村裏人也都流淚。
一個原本不屬於李莊的人,告別了李莊。
此時,六十年未曾有過的旱災正在持續。整個冬天,李莊沒有下一場雪,甚至沒有一場濕過地皮的雨。村外的麥苗,顏色越來越接近荒墳上的枯草。
活著的人們仍在為生存而奔忙。然而,旱災卻並沒有引起大家的過多擔憂。在李莊,僅指望農業,溫飽是沒有問題,但想蓋房娶媳婦,則是“做夢”。
這裡每人平均土地兩畝多,兩畝地一年至多凈收入一千元,這僅相當於在南方服裝廠半個多月的工資。
所以,人們不再把莊稼那麼當回事了。
但生兒育女還得繼續下去。李莊,不超生的家庭微乎其微,有女孩的人家想生個男孩,有男孩的人家還想再生個女孩。
那些超生的村民最常見的理由是,“不多要個孩子,我老了,誰養活我?是政府,還是你們這些幹部?”
沒人能圓滿回答這個問題。除非可以證明李瞎子等五保戶,正過著幸福的生活。
基層對超生也不再像十年前那麼嚴了。在李莊,只要支付一萬元的社會撫養費,就可以生二胎了。
那麼多的“社會撫養費”究竟撫養了誰,村民們也懶得過問。在這裡,每一個日夜都顯得那麼平凡,雞鳴犬吠中,數百名老人和孩子守著這個村子。
村裏多數老人安於貧困,在生命最後的階段,有碗熱飯、有個暖被窩便已滿足。而以此標準看,大多數老人還都能如願以償。
大年夜張阿婆之死,讓李莊人更多地去注意老人的問題和他們的生活。
這個春節,村裏老少提起張阿婆,無不嘆息。
那些常年在外的年輕人們發現,老人們竟是如此脆弱,當你看見他們時,他們無所求地活著,看不見時,他們可能就永遠離你而去。
事實上,伴隨著學歷和見識的增長,以及經濟能力的改觀,年輕人已開始改變和正試圖改變村莊的生活方式。
能讓生病的老人接受好的治療,讓年長者住上寬敞明亮的房子,是多數年輕人的願望。
(注:因涉及家庭及個人隱私,村子村民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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