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燦都”來臨前,范含信帶我們到崇明東灘測風看雲。廣袤的蘆葦叢一直延伸至目光無法抵達的長江出海口,崇明和世界在此相連。范含信手上的測風儀顯示,風速漸漸從4m/s變至7.9m /s,他指向天空,讓我們觀察那些緩緩層疊起來的烏雲。
作為一名地理老師,這不過是范含信的日常。范含信是第四屆桂馨·南懷瑾鄉村教師計劃的入選教師。2019年至今,在桂馨基金會馨火基金項目的支援下,范含信開展了一系列教育實踐活動。
范含信在東灘測風速
在上海,也許沒有一位地理老師比范含信更熟悉東灘了。
崇明東灘保護區,是我國規模最大、最為典型的河口型潮汐灘塗濕地之一,位於長江入海口,對維持遷徙候鳥種群的生命過程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是長江水系和東海岸水生生物的重要洄遊通道和繁育場所。
范含信已數不清自己到過東灘多少次,有時候和學生,有時候他一個人。他常帶著相機,等待某只珍稀的候鳥或抓拍一個變化的地理現象,保持著學生時代做地理考察的習慣。多年前,“互花米草”的治理于東灘還是一大難題,如今他站立的這片灘塗,蘆葦繁茂,物種豐富,一切又都回到了自然的懷抱。
崇明東灘保護區 圖/崇明東灘保護區
這裡的生態系統給予他靈感,在崇明區前哨學校(現崇明區裕安小學前哨校區),范含信和同事們曾在這裡復刻了一座“小東灘”,他和學生們一起對抗“加拿大一枝黃花”的入侵,並建立氣象觀測站、物候觀測區,仿製長江河道築造堤岸,讓一百多種動植物在這裡和諧共生。他想讓學生時時刻刻都留意地理與生活的交融,在崇明島的小鎮上真切擁抱不同於城市的一切。
復刻一座東灘
週末那天,他早早在裕安中學等候我們的到來。修長的身形和消瘦的面容,再加之溫柔的南方口音,讓人誤以為他是江浙一帶的人。但范老師卻是正宗的北方漢子,山東人。
一開始,范含信吃不慣滬上的食物。發甜的味道,細膩的稻穀,和山東粗獷的風格大相徑庭,早年他還因此患上過胃病。初秋時節,正好是金瓜、河蝦繁盛的季節。他一面照顧我們,一面打從心底裏讚美這些特色美食:“這種小河蝦是非常鮮活的,現在崇明的生態保護做得相當好”。
范含信已經深深融入這裡的生活,就像他對地理的傾心,從一開始或許只是生存與適應,越到最後,越顯現出執著的價值。
更名後的崇明區前哨學校
九十年代初期,范含信來上海師大求學。他的理想專業是物理、化學,卻因機緣巧合被分到了地理系。范含信第一次踏上崇明島是在1993年,也是他被分配到前哨農場職工子弟學校的頭一年。儘管如今鎮上的風貌和中國其他地區的農村相比,已經精緻太多,但前哨學校周圍的老樓房和小河渠,仍保留著農村的形態。
在范含信的記憶裏,島上狹窄的泥路和水土嚴重流失的河流還歷歷在目,“農場的地理位置比較偏,當時的農場實際上要比咱們周邊省市的鄉鎮還落後”。長江隧橋開通前,從崇明島到上海市區只能乘坐渡船,來回需要花上七八個小時,還經常因天氣原因停航。和繁華開放的都市生活相比,偏遠、落後的崇明島是一個容易被霓虹燈遺忘的角落。
但在范含信的認知裏,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模樣——自然的天堂。
“無邊的灘塗、豐富的物種、清新的空氣,縱橫交錯的河流……,從踏上崇明島的那一刻起,我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裡是地理教師的大舞臺。”在近期一份工作報告中,范含信真摯地寫下他與崇明的緣分。
九月的東灘
候鳥遷徙、水禽越冬,無邊的濕地景觀讓東灘成為自然科普與地理教育的最佳場所。多年來,東灘濕地的工作人員和范含信已經很熟悉。他常常帶著學生到東灘做實踐考察,讓他們觀察鳥類動態、地貌地形、物種入侵。
“東灘這一片從前的物種入侵是非常嚴重的,比如互花米草、加拿大黃花、水葫蘆……在觀察的過程中,不僅可以讓學生學習到相關的地理知識,還能培養他們對周邊、對家鄉,對國家地理環境的熱愛和憂患意識。”以此為基點,范含信引導學生思考在頻發的人類活動之下,如何維持生物的多樣性。
東灘濕地物種考察
河岸侵蝕調查
“我記得有名學生在調查報告中提出了一個非常具有創新性的觀點:是否可以在一定範圍內建立保護區,建立生物島或者生態島,在每平方公里設置直徑為50米或者100米的隔離區域,不要人為地去干預它,這樣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個天然的棲息地。”
監測和記錄土壤濕度
採集土壤樣品
基於對東灘環境多年的考察,范含信開發了《走進東灘》《校園物候觀測》等校本課程,為學生提供了可供選擇的課程資源。並利用校園東北角一塊11.7 畝的土地建設“小東灘”實踐基地,模擬長江口地形地貌,呈東西走向、四週環水。在“小東灘”周圍,還建設了自動氣象站,用來觀測校園氣象數據;主動聯繫崇明區氣象局,在校園內建設了校園氣象預報系統。
“小東灘”實踐活動
“小東灘”取得的成果顯著。2016年3月,在崇明區教育局、崇明區科協主辦的長江流域生物多樣性中日兒童環境峰會上,來自中日兩國180多名師生代表共聚一堂,共話環保。2016年10月,在第九屆全球健康促進大會上,來自世界各國的數十位高級官員、衛生部長、國家領導等參觀了前哨學校生態教育的成果。
2019年,前哨學校暫停辦學,范含信調到裕安中學繼續任教。在裕安中學,范含信繼續開展前哨學校的教學實踐。
生活即地理
“安徽省池州市青陽縣,採集人:吳銀光”。這是土壤採集瓶上的一張標簽。像這樣的採集瓶在地理學科室裏還有很多,每個瓶子都會寫上具體的採集地址和採集人。從外觀看上去,這些土壤顏色深淺不一,再仔細點,還能看出濕度的不同。
地理學科室的土壤採集瓶,它們來自全國各地
土壤是地理環境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幾年來,范含信讓身邊的友人採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土壤,安徽、河南、江蘇、黑龍江、甘肅、寧夏……以崇明為中心,范含信想讓學生們觸摸到更廣大的世界。
在這間40多平米的地理學科室裏,擺放著桂馨基金會馨火基金項目支援提供的教學儀器。“這些儀器大部分並不是地理學科的專用標配器材,比如測距儀、測風儀,原本是工程或工業上的用具。這把被大家稱為‘洛陽鏟’的鏟子,原本也是考古學常用的。”范含信總願意去琢磨、借鑒生活中的點滴,這些儀器,可以説是他為學生提供的獨家配置。
范含信帶著“洛陽鏟”在東灘濕地附近取土
范含信介紹,“洛陽鏟”可以更便捷地提取和攜帶土壤;用測風儀觀察記錄實時風速,能加深學生對日常天氣變化的概念;測距儀不僅能測量距離,它的望遠功能,也能讓學生更好地觀察周邊生物……范含信説,之所以能想到將這些儀器的使用場景延伸到地理中來,都是他在“玩手機”的過程中突然迸發的靈感。
中學地理雖不複雜,但范含信還是想讓學生以校園為最佳的起點,去理解當下的生活。
“教學樓下的這一排紅葉石楠,為什麼有一些紅得早,有一些則半紅半綠?這些都和它們所處的小氣候有關,和小範圍內的光照、位置等因素有很大的關係。”“還有比如説穿堂風,我們都知道穿堂風很涼對吧?為什麼會形成穿堂風?校園裏的樓道很多,都是可以去探究的。”
范含信一直強調,校園就是一個地理環境,有空氣、土壤、水、生物,在校園裏進行物候觀測,觀察植物隨季節變化的規律,在總結的過程中,學生還會不斷發現新的問題。
物候觀測實踐課
在今年的上海地理中考題裏,融合地理學科和生命科學,結合當下的扶貧政策,考了一道關於雲南如何引種茭白,如何運輸到上海,要注意哪些事項的綜合題目。“這其中就涉及到土壤、氣候、生長規律、交通路線等各樣的因素,是地理跨學科的一小步,將來,還會和數學、物理等學科進行深度融合。”
在范含信給學生佈置的地理作業中,也處處可見跨學科的影子。不僅考查對知識的應用、對資訊的發現,還要讓學生針對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和處理對策。他進而開發了《手繪地圖》《校園地理知多少》等校本課程。積極投身建設地理資源教室、學校生態教育展示館、學校生態農業實踐基地等教育資源,組建了裕安中學第一個地理社團——“霞客行”研學社,帶領學生開展校園物候觀測、校園氣象觀測等實踐活動。
地理作業處處可見跨學科的影子
“小孩子的好奇心是很強的,讓他們動手做一些事情,比純粹地講理論要好得多,剛好咱們的地理課就有這樣的魅力。”
即便是疫情期間,范含信也沒有停止督促學生進行“小氣候”考察。既然無法走得更遠,那就索性將近處的環境一探到底。他讓學生基於農村住房周圍的淺水進行水質觀測,按照二十四節氣,每個節氣取一次水樣,總結出一年下來的水質變化。與此同時,調查房前屋後的植物分佈,盡可能地掌握地理事物的空間分佈規律;再近一些,則是讓學生測量家庭環境內的地理污染,比如噪音污染、輻射污染等,針對常用的家用電器和電子産品,電腦、電視機、微波爐、冰箱等,只需在手機上下一個軟體就可以監測。
一個人的課堂
“霞客行”研學社吸納了很多小社員。曾有一名學生突然跑到范含信的辦公室,説給社團設計了一個logo:“我們就用這個徽標好不好?”范含信被這張稚嫩又熱情的臉龐所打動。
“吳方迤同學的學習總體來講不是很理想,但是我發現他對地理實踐很感興趣,每次外出做活動,我都委託他採集水樣,回來以後和他一起測驗相關的理化指標,他很開心,時間長了就入門了。到上學期的時候,他不僅能經常發現周邊水域的環境問題,對學習的態度也特別積極了。”
不僅如此,范含信還針對吳方迤同學的學習情況定制了具體的個案,讓他在暑假期間採集自家周圍的水樣,教他如何檢測、如何做報告。“現在的小男孩都很嬌氣的,但他一點也不。”整個暑假,小吳都頂著高溫天氣,背著書包和水樣,來回騎行10多公里,來上范含信“一個人的課堂”。
“就算只有他一個學生,我也上。”地理教室的黑板上,還清晰地留有范含信給小吳講課的字跡。八年級就不再有地理課了,對於小吳來説,這個暑假一定是人生裏最值得回憶的課堂。
“一個人的課堂”留影
在“霞客行”,攝影也是范含信延伸出的興趣內容,每一次物候觀測,他都會帶著學生用相機將這些植被的美麗形態記錄下來,後期他還會認真做圖片處理,再將圖片裝裱起來,做成地理教室的裝飾挂畫,定期為學生舉辦攝影展。
地理學科室的攝影作品
“攝影展舉辦這麼多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李嬌嬌攝影展。這個小女孩以前在班裏特別沒有存在感,成績比較落後,班裏的學生也幾乎沒有人和她説話,整個人都顯得特別內向、孤獨。”范含信在上地理課期間,偶然留意到她,於是就經常把她帶在身邊,讓她負責每一次活動的攝影記錄。
李嬌嬌和她的攝影作品
“我們育人,還要尤為關注弱勢群體。後來這個小女孩就變得很開朗,要讓她有存在感,這樣她才能敞開心扉,去接納身邊的一切。”在李嬌嬌的鏡頭下,她拍攝最多的不是植物,而是同學們的一舉一動。在她敏感而向內的視角裏,這個大家庭,才是她最為關心的主題。
物候觀測實踐課
“還有兩個學生,有一天他們突然跑到我的辦公室,説老師我們一起寫一本書吧。”我心想,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也才寫了幾本書。但學生的回答卻充滿了雄心壯志。“我們要把做過的地理實踐活動寫出來,我們一定會寫出來的!”
這些借由地理學科而完成的美育,也如同東灘的蘆葦時常惦記著候鳥的到來,“無形的聯繫”是大自然最好的饋贈。在范含信的認知裏,崇明島不小,裕安中學也不小,用地理去理解生活、去看待世界,心中的廣袤便隨之而來。
離開崇明島後,秋雨在通過長江隧橋時下了起來。翻開相機,在東灘拍下的側影裏,范含信的雙眼已凹陷得很深。
(作者/鄧知雨 圖片/范含信、鄧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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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馨·南懷瑾鄉村教師計劃:“桂馨·南懷瑾鄉村教師計劃”(簡稱“南師計劃”,原南師獎)是已故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生前捐資發起,2012年10月由桂馨基金會與南懷瑾文教基金會設立。“南師計劃”關注鄉村教師群體,以弘揚師德精神、倡導有價值的教育實踐與創新為目標。2013年實施了首屆評選,至今已舉辦五屆,共80位優秀鄉村教師入選。“桂馨·南懷瑾鄉村教師計劃”致力於成為有影響力和公信力的民間教師支援項目。
桂馨馨火基金項目:關注和支援包括“南師計劃”項目在內的鄉村教師進行教育創新與實踐,幫助鄉村教師解決所在學校和社區在教學和發展中面臨的相關問題,鼓勵鄉村教師自主開展有主題的教師自組織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