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修性藝術,繁複、積簡而繁或者極繁主義
(一)
我關注的是這樣一種語言方式:在作品創作中,繁複的手工過程,對於藝術家是至關重要的。每一個筆觸的形,或者手工製作的動作,是簡單的。而且,每一個筆觸或者製作動作,對於作品整體形象的構成,主要靠繁瑣的重復和簡單過程的痕跡組成。從這個角度説,繁複或者極繁是對極簡的揚棄,是積簡而繁,或者説是積“極簡”而成“極繁”。
寫實主義的物象,或者畫面整體形象重要的作品,它的製作過程,雖然也是一筆一筆畫出來的,但是,他的筆觸不是重復的,不是簡約的,它的每一筆脫離整體形象,其意義與繁複筆觸中的那種意義完全不同。觀念中或者攝影等媒介中使用的繁複形象,不在我這方面的關注中,因為它不重在繁複的手工勞作,過程的意義對於藝術家,或者在表現上不是語言中的重要因素。
我強調“繁複的手工過程”,是因為藝術家在這個過程中,達到一種心理甚至身體的治療和平復,或者這個過程也是修性、慰藉心靈的過程。台灣藝術家石晉華,在反覆走動中用鉛筆在板墻上留下了繁複的線條,不但平復了他心理的痛苦,而且每次他的高血糖指標都會降低。李華生強調説“你以為我在做什麼,我在試驗虛無的東西啊!能夠體現人格魅力最好的藝術形式就是虛無。……我們是無形天地的人啊!”劉毅説自己的繪畫就是“克制自己的慾望”,以及在1985年余友涵就強調“我想找一個地方可以躲避一下”,王子衛強調“意志力”,陳光武説自己的畫是“對於平淡的選擇”,路青説畫這樣的畫就象平淡的“日常生活”,而且我們從這裡藝術家的談話中,看到他們幾乎都強調在繁複的過程中達到了平靜。
我把藝術類比于宗教,其心靈的自我安撫是一致的。筆觸或者製作動作的繁複,如同佛教徒打坐時重復撥動念珠,或者反覆誦經,諸如對六字真言“南無阿彌陀佛”“?嘛呢叭咪?”的反覆誦念。一位佛家朋友説,你也可以重復誦念其他的字,如山水草木人狗,但是取決於你是否受你選定字的字義的干擾。六字真言,和容易産生物象聯想的字如山水草木人狗相比,它具有一種抽象性和形而上性,就像我這裡選擇的作品,過程中的每一個筆觸的形,或者手工製作的每一個動作,它是超越物象的,抽象的,簡約的,形而上的,同時是和心靈直接對應的。它的意義如同六字真言中的一個音,或者撥動念珠中的一個動作。這裡每一個筆觸,每一句六字真言都是極簡的,而繁複的“過程”,就是重復這每一個簡單的筆觸和簡單的六字真言,從這個意義上説,繁複或者極繁,和極簡殊途同歸,繁歸於簡,實歸於虛,歸於純粹、單純和平淡。
極簡主義産生於轟轟烈烈的波普和觀念藝術的運動之中,針對藝術中複雜和過於人為化的觀念,以及藝術的社會性等傾向,把藝術還原為極其簡單的視覺結果。所以,極簡主義更多給人感覺是一種觀念。繁複也有清理複雜觀念之類的意識,如路青説她的“這種小方塊我覺得就象兒童畫一樣”,在於反對“所謂美學的東西”。陳墻説他有一次打電話,手裏無意識的畫了一些簡單的圓圈“後來我發現:大腦在忙著打電話的時候,手才開始學會了單純。”“看來在日常的大腦之外,還有一個屬於繪畫之手的大腦。它不受日常的那個大腦支配”,也可以拒絕和逃離束縛人類的各種複雜和人為的觀念。但是,繁複的清理方式,不是通過凸現極其簡單的視覺結果,而在乎的是一個過程,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象生活本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同流水的人生,所以時間性是這些藝術家共同強調的東西,如路青幾乎每天重復畫同樣的格子,用一年的時間為單位,畫成連續的長卷,作為一幅作品。另外一些藝術家如李華生、周洋明、杜婕還不約而同都把製作每幅作品的時間長度,作為作品的題目。他們的人生就“消磨”在這簡單、繁複的工作中,作品中的每一個格子,每一個簡單的道道、筆觸、線條,就象人生的每一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繁繁複復,逝者如斯。所以,繁複藝術更多的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人生的體驗。繁複的藝術方式和佛家的六字真言的誦念,都重過程,但是佛家強調個人通過修行歸於無我、涅?寂靜,包括六字真言的一切修行的過程,不管有多少流派,修行的過程只是起點。而藝術強調個性,創作就是展示個性的過程,繁複須是你自己的繁複——沉積出具有個性風格的視覺圖式。從這個意義上説,過程也是結果。話説回來,相對於情感發泄的藝術模式,繁複藝術是最接近佛家修行的藝術模式,無論是石晉華心理和身體的治療作用,還是王子衛説的意志力,李華生説的虛無,余友涵説的躲避,劉毅説的克制慾望,路青比喻成踏實的日常生活,陳光武説是選擇的平淡,都有一種對自我意志力的較量、自我克制、自我修性的特點。
我也把此種方式稱為由女性方式濫觴為人類的一種方式。廖雯在1995年所作的《中國當代藝術中的女性方式》的展覽,把繁複作為一個子題時説“這些作品看上去十分繁複,但實質上均是同一種物象或同一種關係的不厭其煩的重復。其感覺上呈現生命的無限性繁衍狀,而方法上則類似不間斷的手工編織。她們正是這樣將自己的某種心緒凝結在這瑣碎的手工勞作中的。而且,這些感覺似乎與生命的繁衍和耐力有關卻又相當模糊,而這種模糊性使作品的意味更豐富。或許女人自古以來喜歡編織類事物,與其特別的細密不斷、糾纏不清的心緒有某種內在聯繫?或許專注于這種同一而繁複的關係,有助於整理‘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或凈化過分糾纏的回憶的亂麻?”從某種意義上説,由於性別産生的行為方式不是絕對的,常常是男中有女,女中有男。
中國自古有這樣的習慣,丈夫外出,妻子在家等候時所作的細密、繁複的針線活,紡線、織布、納鞋底、繡襪墊……,這些繁複的勞作,在相當程度上超越了現實物質的功用,而成為藝術——心靈的平復過程。《百年孤獨》裏的那個姑姑一輩子都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最後就在織那塊裹屍布的漫長過程中想清楚了。她開始織那塊裹屍布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過程的重要。她被告知,裹屍布完成的時候,死神將來臨。為了延長生命,她儘量把那個過程弄得很複雜,所有的東西都要用手工、要精心製作。在這個單純重復的漫長過程中,她反省了整個一生。當她終於解開心結的時候,這個過程對她就失去了意義,她不再留連,很快結束了編織過程,以異常平和的心情迎來了死神。
(二)
抽象藝術一直是我內心的一個情結。80年代初,一方面我以為抽像是徹底解構寫實主義的途徑,另一方面,我在學習中國傳統水墨畫中,感覺到筆觸和心靈直接對應的“抽象性”,具有某種形而上性,我在《試論中國古典繪畫的抽象審美意識》中還把這種特性類比于音樂:從抽象性的角度“音樂在傳達情感式的抽象性,以及它作為藝術表現的抽象性,幾乎可以作為把握所有藝術的共同特徵。”1982年,我開始蒐集抽象作品和理論文字,包括收集到黃永?的畢業創作。1983年,由於責編了抽象專輯(《美術》一月號),我被趕出美協。
1985年我寫了《純粹抽像是中國水墨畫的合理髮展》,當時樂觀的期望,中國傳統藝術可以發展出一種獨特的抽象藝術,我在當時的文字中強調“過程”的意義:“ ‘用筆’是中國傳統水墨畫這個語言範式的核心。它不同於西方古典繪畫那種對完美‘結果’的注重,而長于對繪畫這個藝術活動‘過程’的清晰‘記錄’。從畫家第一筆接觸絹、紙的剎那間開始,到最後一筆,情感、思緒在這個過程的每一筆中都得到抒發。或痛快淋漓,或遲滯生澀,或時而飄動,時而板結,無不是畫家性靈的反映。”“歷代強調的“印印泥”、“屋漏痕”、“錐畫沙”之類,就是對用筆過程痕跡的總結,它代表著特定的心理、情緒的跡象。……我曾分析過石魯晚年畫的蘭花,那種仿佛每推半寸都困難的用筆,所造成的堆壘、乾枯的墨團,與他痛苦、壓抑的心情有一種同構關係——即不暢快。在這裡,主體情感超過了物象、造型要素的表現力,直接在行筆過程中獲得體現。作為完成的作品,這種情感的軌跡,由於其工具、材料的特殊作用,它的每一筆,每一層,多一層,少一層,輕重緩急,乃至行筆的自然抑或造作,幾乎都可以使人感受到。”
作為現代藝術運動的85新潮,在大批借鑒西方現代主義模式的同時,一直有另外一條線索——挖掘中國傳統資源的藝術試驗在發生和發展著,而其中有兩個現象,進入我心中的抽象線索:一是水墨抽象,如閻秉會、劉子健、石果、張羽、方土、張進、王天德等;二是新文人畫中的山水,吸收從宋元到黃賓虹的積墨法,發展出一種以點子和短線為主的密密麻麻的皴法,如蕭海春,陳平,龍瑞,羅平安,趙衛,盧禹舜,李華生,壽覺生,朱道平等。
但是,17年之後再看這些藝術的發展。其一,中國的水墨抽象,大體沒有超出西方抽象主義和抽象表現主義的語言模式,審美意識和情調也沒有走多遠,水墨抽象畫還有多長的路可以走?我有些悲觀。其二,儘管新文人畫山水繁複的筆觸發展了過程的特徵,但是,畢竟畫的還是山水。我在1985年的《純粹抽像是中國水墨畫的合理髮展》中,以及1990年我又寫了《現代書法質疑——從書畫同源到書畫歸一》中,都強調和預測了“區別於西方抽象,仍要保持中國傳統中用筆的精髓”,“不雷同的創造性……必得益於深厚的書畫傳統,兩千多年各種用筆所産生的樣式寶庫,以及獨特的材質、工具,必定可轉換出區別於西方的現代形態來。”我所期望的是從傳統資源轉机換出的新型抽象藝術,1987年,陳向迅以《課徒系列》讓我驚喜,他把“中國山水筆法”作為基本單位,所作的繁複風格的抽象作品,獨樹一幟,異於大批抽象水墨畫。尤其是 1998年,我看到李華生先生在畫了大半生的山水之後,經歷了十年磨劍的痛苦試驗,為之一振,這正是我所預測和期望的,而且不謀而合的是,他在談話中説的,和我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如此的一致,:“我十多年的努力就是把形象畫沒,形像是傷害人的……六法論等我們學得太多了,排除不了,就是因為形象,把你的一切技能,你的思想,寄託在某種形象上,形象不是你本身,怎麼辦,就把形象排除,留下那些技能,重新畫,把技能抽出來重新畫了一批,也不管什麼屋漏痕,就用呆呆的筆法畫格格………我有一次去西藏,我聽喇嘛嗚嚕嗚嚕的唸經,我覺得我的畫有點像唸經……,?嘛呢叭咪?,只有六個字,為什麼能念那麼多年……,我的題目就是畫畫的時間,人的生命用什麼衡量,就是時間,我的生命就消耗在這裡頭…”。
同時我在《現代書法質疑——從書畫同源到書畫歸一》中,約略探索過日本70年代的墨象派,墨象派對於抽象藝術的發展是有貢獻的,至今世界藝術史界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墨象派以少數字入畫,一是利用漢字間架結構本身的抽象美感,試驗抽象結構的表現力;二是利用書法吸水性紙張的特性,軟毛筆的用筆痕跡,以及水墨色的美感,試驗筆觸的變現力,這都是不同於西方抽象藝術模式和審美特質的。中國自80年代開始的現代書法,受過墨象派的影響,但是鮮有墨象派的成就。而且其中最走火入魔的傾向是“畫字”的風氣——即誇大漢字結構的圖案性質,那是一種矯揉造作、油腔滑調的風格。1998年,我竟然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他們毫無眼光地收藏了一些中國此類書法,讓我吃驚了好長時間。80年代後期,在中國現代書法中,出現從墨象派相反的方向——以多字繁複結篇的傾向,如邱振中等,而本次展覽我選擇了陳光武的書法作品,他從童蒙習字——重復寫一個字或一個筆劃的方式中,發展出一種以重復寫單字、偏旁、單一筆畫、標點來結篇的書法模式。他的作品強調傳統的一次性完成,每一幅作品都是一個字或一個偏旁的一次性重復性寫成。他説他的作品是“寫字同時又消解了所有文字的識讀性”,這種重復書寫一個字或一個偏旁,猶如誦讀六字真言,陳光武也説“這種重復是消除藝術感覺的”,是“對於平淡的選擇”,是想達到他追求的虛無境界。
陳光武的“童蒙習字方式”,陳向迅“課徒”筆法,李華生的還原傳統的基本筆法,都在擺脫傳統書畫模式束縛的同時,挖掘了中國傳統筆法資源的一種實驗,都從中國繪畫基本“功力”的範疇汲取營養的,事實上,理解中國書畫的基本美學原則,從童蒙習字和習畫開始,都是從認知和練習繪畫中山水、人物和花鳥,書法的一撇一捺的基本筆法,體會筆觸如屋漏痕、錐畫沙的感覺開始的,而且對書畫的基本筆法的練習和研究往往會貫穿一個藝術家的一生。筆法是中國傳統藝術美學的精髓,所以我們常常通過品評某個藝術家的功力——用筆的老辣、稚嫩、平滑、有力等,來褒貶一個水墨畫家的藝術成就。當然我不是主張要把傳統筆法的種種模式重新翻新,而是強調傳統資源的獨特之處在於筆意,而不是象,如李華生的“呆呆的筆法”,陳光武用多種筆法如細線的書法,就是筆法的一種新意。我在《現代書法質疑——從書畫同源到書畫歸一》説“墨象派”是套用抽象派的説法,我試稱作“筆意派”。當然最後都是以視覺形象呈現的,只是對於藝術創作,重筆意,還是重象,結果不一樣。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我們可以把一篇書法摹寫得很像,但是筆法功力不足,或筆法不對,味道全失。
#p#副標題#e# 再一個特別例子就是楊詰蒼的墨畫,表面上看它和積簡而繁的藝術不同,實質上有共同東西。他説“我用墨的時間算得上長,七三年始隨書家林君選磨墨,幾年如一日,工作就是磨墨汁。七八年入廣州美術學院國畫係,接觸的仍然是墨。” 林君選翁稱自己的風格為“螞蟻出洞”,我沒有看過林翁的作品,我想是屬於筆觸繁複一類。1982年楊詰蒼在北京看了墨象派手島右卿的書展,楊説“站在手島和君翁兩極之間,我想一切都是可能的。”80年代中期,楊詰蒼的墨畫作品,即從中國傳統“積墨法”——也是君甕的“螞蟻出洞”繁複方式開始,在宣紙上幾十遍甚至上百遍地一層一層的反覆積墨,而達到了一種簡單的畫面效果。他在畫這些墨畫時,並不知道西方的極簡藝術,而且這和極簡藝術也不相同,它是由極繁而簡的:從簡單的筆法開始——通過一層一層的繁複過程——達到簡單的效果。楊説:“畫將出來的‘平面’有著時間和層面關係,對我而言這已經是一個空間,漆黑一團,無邊無際。”
(三)
繁複或者積簡而繁的藝術,另一條線索是上海的抽象繪畫。1987年夏天,我在上海看到一些抽象試驗的作品,如王子衛的方格子《1200格》等,余友涵的積短線而成的圓,丁乙的十字格,陳箴的《氣遊圖》,李山的帶刺的方格子等等。尤其王子衛的方格子,余友涵的積短線而成的圓,和丁乙的十字格,引起我極大的興趣。王子衛和余友涵兩人的作品應該是中國積簡而繁方式的先導,他們都是在1985年開始試驗的,而1987年丁乙的十字格,發揚光大,後來成為最成功的積簡而繁方式的藝術家。後來我問及王子衛,是什麼原因促使你開始畫這種作品的?他説他“當時看了畢加索的展覽,就覺得畫圖就要認真,藝術不靠智慧就要靠意志,我就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的畫”,我訪問余友涵時他説過一句話,讓我找到一點線索,他説在80年代初他看了極簡的作品“讓我大開了眼界”,他還在一篇文章裏説他的圓是“古代老子思想、極少主義的樣式”。上海積簡而繁的作品,無疑受到極簡藝術的啟發。這從王子衛和丁乙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們作品的每一個局部都是極簡的試驗,重復堆積的極簡就成了極繁。但是,他們尤其是余友涵先生,另一方面也深受中國哲學尤其是老子思想的影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於道,大道無形……,不斷堆積極簡的過程,也是一次次象極簡那樣的清理過程,把藝術還原到最純粹單純的形和色彩本身,還原給道,還原給人生的平淡和虛無……。 1987年也是徐冰創作出《天書——析世鑒》的時間,他的作品也依賴一種繁複的手工,也是靠為數不多的漢字偏旁,制做過程也是積簡而繁的過程。他在説創作感想時説過,他在文革中看到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每天重復同樣的工作,這種重復中有一種禪的味道,他説自己製作作品是有同樣的感覺,重復印製長卷的天書有一種參禪的感覺。 80年代末和九十年代中,眾所週知我捲入和社會思潮同步的藝術潮流中,但是,1990年我寫了《現代書法質疑——從書畫同源到書畫歸一》的文字,我也一直在有距離的留意抽象水墨和新文人畫的發展,也向國外策展人推薦過中國的積簡而繁的藝術家如丁乙,還在文章中寫過丁乙、申凡等抽象藝術家,時常也會在心裏理一理抽象的線索。1996年我在東京開會期間,曾到蔡國強的家裏小住,和他談起,是什麼原因中國始終沒有受過西方極簡藝術的影響,而相反中國出現了積簡而繁的藝術。蔡國強當時給我看一本畫冊,指給我看上面的一個俄羅斯的藝術家,和丁乙的作品很相象。也許這是一個人類共有的藝術模式,但是中國,出現這麼多的積簡而繁的藝術家,也許與中國文化有關係。西方的建築,包括古典建築,柱子、臺階,方整的東西很多,沿著聖殿拾階而上,簡潔的直線給人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包括西方的社會,無論是法律的,還是金錢的,規則很清楚。但中國的東西——建築、日用品都是很繁複的,一個圖案繞來繞去,有沒有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國社會長期的高壓和人治,使中國的人與人的關係非常複雜,中國人一般説話習慣於繞彎子,中國俗語説,“這人的腸子是彎彎繞的”,形容心思重,也會用“心有千千結”,“柔腸百轉”等詞彙,也許長期的生活和社會,使中國人習慣了繁複的思維習慣。中國道家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繁繁複復,……。中國佛家參禪,反覆誦念六字真言,歸於平靜……。在我的感覺裏,極簡象徵了一種男性風度,極繁寄託著一种女性的縝密,極簡象徵了西方式風格,極繁蘊含了東方式的心思,當然男中有女,女中有男,西中有東,東中有西。對繁複藝術方式形成的原因,一直困擾了我多年,依然在困擾著我。 1995年5月,廖雯做的《中國當代藝術中的女性方式》,其中把繁複歸為一個子題,給我很大的啟發。在廖雯的展覽沒有結束的時候,我第一次踏上美國的領土,無獨有偶,在美國我看到布魯克林美術館策展人Lydia Yee,做的一個女性藝術展覽《勞力的分工(Division of Labar)》還沒有閉幕,這個展覽和廖雯的展覽不謀而合,其中不少作品也是繁複的方式,如Regina Frank在自己寬大的裙子上不停的綴珠子。此時我開始想把繁複方式做一個清理。1999年,我得到美國ACC的獎金,在美國滯留了近半年,這半年,我了解最多是極簡藝術,也寫了很多筆記,尤其注意到極簡和繁複區別,以及它們在某種意義上的殊途同歸,這篇文字的有些段落和思路就是在那時寫成的。從美國回來,我看到了路青用一年時間畫的長卷,在宋莊又發現了周洋明、杜捷和通州的馬?泠、劉毅等藝術家,尤其是周洋明和杜捷的作品讓我感動。周洋明的作品,是在畫布上一筆一筆重復地排列短線,他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一張大畫要畫到三個多月。他在重復繁瑣的過程中消耗著自己的生命,你可以在畫面重復的短線中看到細微的差別,看到情緒的波動和平靜的交替,他的喜怒哀樂,也在這個過程中平復。和周洋明短線條不同,杜捷的作品類似中國傳統萬字不斷頭圖案,在小幅面畫布上,是極其精密的不間斷的繞來繞去的線條,同樣你也可以通過她的繁複細密的線條,看其中微小的粗細差別,感受順暢和遲滯的變化,也體會線條流動時作者流露出的情緒……。
繁複或者積簡而繁的藝術,産生於1985年,作為85新潮的逆反和補充性藝術姿態,一直伴隨著風起雲湧的、激進的、和社會思潮密切相關的藝術潮流而成長,在上世紀90年代後期和本世紀初期蔚然成風。象中國知識分子“入世”“出世”兩面人格一樣,它也反映著中國藝術思潮的多重性和兩面性。社會和藝術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藝術思潮的演進,也像一個人的成長,疾風暴雨之後,需要平靜和散淡,繁複或者積簡而繁的藝術應運而生。
(2000年2月初稿于美國,2002年12月完稿于台灣,2003年3-4月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