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繁盛的大東方畫村如今顯得冷清寂寥
石咏是留在大東方畫村裏的最後一批畫家了
晚報記者 李一能 報道 本版現場圖片 攝影 王浩然
2011年的最後一個週末,潮濕陰冷。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畫家石咏打了個寒顫,鎖上工作室的門,到畫村裏四處逛逛。路上只有他一個人,畫室大多已搬空了,放眼望去滿街都是緊鎖的鐵門和轉租的廣告。作為最後一批留守畫家,石咏明白,自己也呆不了多久了。
在正式開張三年後,曾號稱“亞洲最大藝術家聚集地”的浦東新場大東方當代藝術中心面臨曲終人散,從頂峰時全國二三百名藝術家匯聚一堂,到如今只剩二三十人等待今年8月31日的最終搬遷。曾經讓人眼前一亮的“大東方畫村模式”為何消亡?記者對多位畫家、業內人士、開發商以及政府部門進行採訪後發現,很難將畫村消失的責任完全歸咎於任何一方,但換而言之,所有人都應對此負責。畫村的命運就如同當代藝術家集體命運的投影,夾在理想和現實的夾縫中曲折前行,最終難逃再度漂泊的命運。
“企業只能成為藝術的救生艇,但不可能是遠洋輪。 ”一位業內人士直言問題的根結所在,經濟機構主導下的藝術集群發展模式,其得失值得人們反思。
【新聞背景】樓市繁榮造就“畫村”
千年古鎮新場,道路兩側新建的高樓令人眩目。新城區主幹道上,巨大的門廊上寫著“新場”,而上面曾經還豎著“大東方”三字標牌,這是一個即將消失畫村的名字。
穿過門廊不遠,一排漂亮的二層小樓出現在眼前,這就是大東方當代藝術中心所在的社區,曾經被人稱為“亞洲最大藝術家聚集地”。進入社區,可能因為即將過年,整個社區空空蕩蕩,除了清潔工外幾乎看不到人。在知情者的指點下,記者找到了社區中心的藝術街,畫村的核心區域,一條狹長的主幹道,曾經坐落著上百家藝術工作室,如今卻門可羅雀,放眼望去大多都已關閉,門口貼著“轉租”的字條。
走進一家大門半開半閉的工作室,一位畫家放下手中的畫筆向記者問好。他叫石咏,上海畫家,如今大多數時間都在閉門創作,記者是他多日來為數不多的訪客。 “您來晚了,工作室都搬走了,沒剩幾家了。 ”石咏告訴記者,他是第一批入住畫村,也是將最後一批離開的藝術家,再過半年多,所有的藝術家都要從這裡搬離,大東方當代藝術中心即將成為歷史。
2007年,大批新建小區在上海郊區出現,新場也不例外,大東方畫村所在的社區也是樓市火爆的産物。但社區建成後銷售一度遇冷,為了拉動人氣,開發商決定建立一個藝術村,在全國範圍內吸引以畫家為主的藝術家,將一批小區商鋪住宅免費提供給他們。短短幾個月,大量藝術家趕來入住,最高峰時有兩三百名藝術家,這一規模在世界範圍內都非常罕見,因此在當時被稱作“亞洲最大藝術園村”。
2008年到2009年是畫村的黃金時期,石咏也是當年入住畫村的首批藝術家之一。在“大東方畫村”被稱為藝術家“世外桃源”的年代,全國各地的藝術家們匯聚一堂,形成一種非常好的藝術氛圍,靈感在思想的交流中閃現。對於像石咏這樣的畫家而言,畫村存在的最大意義是給他們一個能夠安心作畫的地方,這點非常重要。免租期到了自找出路
在藝術家與開發商的合作之初,開發商獲得了拉動人氣和宣傳樓盤的契機;畫家們得到了免費的棲身之所,能在良好的文化氛圍中安心創作。只可惜“蜜月期”是短暫的,如今一些不願搬走的畫家已經成為了開發商的心頭病。即便是在畫村鼎盛的時期,不少人早已發現了繁榮背後的隱憂。
在石咏眼中,當年的人氣旺盛僅僅是“虛假的繁榮”的表像。 “畫村的發展缺乏長遠規劃,在討論中不斷搖擺,最終也未能形成共識。最重要的是,房子後來都賣掉了,畫村又沒有産生什麼直接的經濟效益,所以很難給開發商維持下去的理由。 ”
石咏告訴記者,按照開發商的原有想法,在兩到三年的協議期內,藝術家們可以憑藉這一平臺發展事業,等他們富起來了,畫村搞火了,兩年後就可以逐步取消免費午餐,按照市場規律辦事。 “聽上去好像沒什麼問題,但可惜有一點沒有搞清楚,搞藝術園村不像造房子賣樓,投資下去立竿見影馬上賺錢,如果把大東方維持下去的希望寄託在藝術家在短期內全都能賣畫賺大錢上,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
開發商想把畫村搞好,可惜沒有經驗和能力,只能請藝術家們“自我管理”。大東方藝術中心成立了業管會,協調畫村運作,探索未來發展方向。可由於業管會領導層本身的局限性,很難做到完全公允,畫村的發展規範的制定也歷經波折。在不斷的爭論中,大東方失去了最寶貴的時機。
從2010年開始,隨著社區內住宅商鋪被賣掉,協議中3年免費租房的期限逐漸臨近,藝術家漸漸離開畫村,目前留下的藝術家只有頂峰時的十分之一左右。 “造成這種局面不能怪開發商,他們不是慈善家。 ”石咏説,如果畫家村不能直接盈利就無法維持下去,但藝術集群恰恰是投入高、直接産出低、見效慢的項目。
“想想非常可惜,如果大東方畫村能夠發展下去,前途將無可限量,其産生的隱形經濟效益遠比賣掉幾棟樓要高得多,但企業的確沒有責任推動藝術的發展。 ”石咏説,留下的藝術家們正在找出路,同時也在反思一個問題,大東方畫村的消亡是否可以避免?
【各方聲音】開發商:錢不可能永遠燒下去
“今年8月31日之前,藝術家必須全部搬走,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開發商上海意得實業投資有限公司的一位負責人吳女士(化名)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免費午餐”協議上簽訂的是兩年,現在已延長到三年,目前小區一期所有的商鋪和住宅已經賣掉,今年8月31日必須全部交房。藝術家的走和留,已經不是開發商所能決定的了。
“建立畫村就是為了打廣告,這點大家都沒有什麼異議,開始雙方合作的確很愉快。 ”吳女士直言不諱,商家為了盈利而採取行銷手段無可厚非,而且也為藝術園區做了很多事,三年來投入資金達上千萬元。如今完全讓開發商承擔畫村衰落的結局有失公允,開發商提供平臺讓藝術家能夠有發展的機會,但三年來大多數藝術家依然一窮二白,一些窮到連吃飯都成問題。
在餘下的藝術家何去何從的問題上,吳女士表示開發商也非常為難。讓他們留下,房子已不是開發商的了;趕他們走,開發商也不想當惡人。
“現在有些藝術家對我們不太理解,不願意搬走,覺得自己被利用了,我們也不想這樣,但錢不可能永遠燒下去。 ”
為了尋找一個折中的方案,吳女士先後聯繫了新場古鎮及一些有閒置房的村舍,但現在兩頭不討好,沒人願意免費接納這些畫家,而畫家們的反應也不是很積極。 “希望有個完美的解決方案,就算分手,也好聚好散。 ”
鎮政府:想留住畫家,如何留
“畫家村的出現對推動新場鎮文化産業的發展是一件好事,但畢竟這是企業行為,基層政府所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新場鎮政府黨群辦副主任楊傑説,面對大東方如今的困境,政府也希望留住這批畫家,然而該如何留,依舊是個需要探索的問題。 楊傑告訴記者,大東方畫家村是企業和社會需求自發形成的産物,政府在此過程中並沒有過多參與。不可否認大批藝術家入駐新場猶如一個從天而降的意外禮物,但面對這份禮物,政府部門非常為難,原因不外乎三點:沒錢、沒經驗、沒抓手。
“管得太多不行,不管也不行,想扶持沒有資金,想介入沒有抓手,最重要的是基層政府沒有制定政策的權利,而畫家村所遇到的問題,遠遠超過了基層政府所能解決的層面。 ”楊傑説,鎮政府早已發現了畫家村存在的種種隱憂,曾與區畫協聯繫希望有人來接管,但沒有成功。文化産業管理抓手一向不在基層政府,而畫村又是在企業投資下建立的,政府自然不能過多干預,於是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藝術家以幫助。
畫村的社區中心變成了超市,鎮政府於是將鎮文化中心免費提供給畫家們辦展;畫作銷量不佳,鎮政府主動邀請藝術家們參與桃花節,希望借旅遊業改善他們的生活;藝術家面臨無處可去,鎮政府正在探索如何把當代藝術融入古鎮開發,給他們尋找新的發展空間。但楊傑同時表示,基層政府很缺經驗,因為沒有先例可循,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也希望各界出謀劃策。業內人士:企業經營藝術不長久
新興的文化藝術集群不斷涌現,如何才能避免後來者重蹈覆轍?上海多倫藝庫、中歐藝術家協會上海聯絡處負責人湯曉東告訴記者,經濟機構主導的藝術集群沒有出路,扶植藝術發展的力量必須具有公益性。
“企業可以是藝術的救生艇,但無法變成遠洋輪,問題就出在這裡。 ”湯曉東告訴記者,大東方畫村的終結,其根本原因是維持畫村源動力與企業的根本利益相違背,導致了企業主導經營藝術集群的模式註定不能長久。企業的職責是短時間內追逐利益最大化,而藝術發展則需要一片遠離利益色彩的凈土,不能急功近利,否則只能有兩個結果:要麼一拍兩散,要麼藝術功利化、權貴化。
“在中國,擔當起這個重擔的只能是政府部門。 ”湯曉東表示,只有政府有能力能為藝術集群賦予公益屬性,解決藝術家的生存問題,規範藝術品市場的秩序,讓行業回歸良性發展的軌道,才能讓藝術蓬勃發展。
湯曉東説,藝術家工作的特殊性讓他們中的大部分生活窘迫。政府應當在制定政策中考慮他們生活中遇到的實際問題,讓優秀的藝術家能夠安心創作;同時規範市場,建立合理定價體系,打擊虛抬、炒作藝術品價格的亂象,也是政府部門當仁不讓的職責。
對藝術家自身而言,最重要的是調整心態。在2009年前藝術品市場的虛假繁榮時期,一些藝術家被經濟利益矇住雙眼,盲目迎合市場量産劣質作品,導致“偽藝術”橫行。如今泡沫破裂,市場正在盤整,規則逐漸完善,藝術家們須以積極的心態面對變化,反思過去的浮誇。 “如果日子過不下去,與其怨天尤人,不如積極面對,先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再説,業餘搞藝術也未嘗不可。 ”湯曉東説,藝術最本源的價值就是自我提升和分享,背負了太多反而走不遠,有時藝術家必須放下一些東西。
【新聞人物】典型畫家素描像——手持油畫筆,心憂火車票
1980年出生的林莫又,來自福建漳州,他的工作室中堆滿了自己的畫作,淩亂且異常寒冷。因為沒有空調,林莫又穿著冬衣作畫,他笑稱畫畫省電,創作的時候不怕冷。在這位年輕畫家的理解中,大東方畫村的命運就如同基層藝術家命運的投影,在理想和現實中徘徊,在堅持和妥協中取捨,卻難以逃脫漂泊的宿命。
2008年,林莫又從廈門大學畢業,去過廣州、北京的畫村。他喜歡大東方畫村初期的狀態,轟轟烈烈、欣欣向榮。 “畫畫的、寫詩的、行為藝術的……各種藝術家聚在一起,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對方,在精神層面的交流中激發靈感,這種感覺非常棒。 ”在這種氣氛的感召下,2010年林莫又退掉了北京宋莊畫家村租的房子,來到大東方畫家村,卻感覺不對了,此時的大東方已經開始走下坡路。
“這裡房租全免,只要每年交兩幅畫,但是我倒希望他們多少收點錢。 ”林莫又説,“免費的午餐”讓人感覺被施捨,而且還要擔心“免費午餐”能持續多久,開發商不是慈善家,誰都知道虧本買賣不能做。
在畫村的諸多畫家中,林莫又不算有錢也不算潦倒,他平時會畫些小作品出售維持生計,銷量也不錯,不算發大財起碼衣食無缺。但他精心創作的畫作,卻一幅也捨不得賣,他覺得一是這些作品還沒到可以賣的程度,二是他希望借此保留自己繪畫歷程的脈絡。林莫又説,畫家不該把賣畫這件事看得太重,功利心會影響創作的心緒,但在生存問題面前,這的確很難平衡。
入駐大東方兩年,林莫又自感收穫良多,最重要的是認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林莫又邀請記者參加當晚的畫家聚餐,這是大東方的畫家們今年最後一頓“年夜飯”,很快他們就將各自啟程回家,一些人可能就不會回來。在前往就餐地點的途中,一路冷冷清清,林莫又説前幾年的這個時候,每走幾步路就會聽見屋子中傳來藝術家彈琴唱歌、喝酒的聲音,如今已成過眼雲煙,社區藝術中心也改造成了超市。
在飯桌上,藝術家們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春運買火車票,大都沒買到,只能把各自買票的遭遇當成笑料分享。林莫又也沒買到票,半開玩笑地動員大家組團去通宵排隊,結果遭到了一陣哄笑,有人揶揄説是不是還要順便擺個攤賣點畫賺回路費,林莫又哈哈一笑:“有什麼不可以?藝術家也不就這麼回事麼,在哪兒不是畫啊? ”成功對接商業的畫家——學會妥協是人生大智慧
採訪中,一位畫家告訴記者,雖然曲終人散,但大東方畫村三年來的成就不容抹殺,並非所有的藝術家都在生存線上掙扎,許多人都獲得了藝術和生活的雙豐收,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國內外屢得大獎。在眾多成功者中,1984年出生的劉玉強就是其中之一,他被年長的同行稱為畫村裏 “最踏實的孩子”,現在每年從一家國際體育用品巨頭那兒接到數十萬元的訂單,經營著包括數家加工廠在內的産業。
劉玉強畢業于西安美院,學習雕塑,繪畫上也很有天賦,留校當了一年老師後於2008年來到大東方畫村。他始終忘不了來大東方第一天寫的日記:“我今天到大東方畫村了,什麼都沒有,3年後一定要變一番模樣! ”劉玉強笑稱現在也算對得起這篇日記,從一天只吃兩個饅頭,到現在生活早已翻天覆地,他始終沒有忘記那些最艱苦的日子和最初的夢想。
在最窮的日子,劉玉強的兜裏連一分錢也拿不出,也不好意思問人借錢。一天他在路上撿了5毛錢買了兩個饅頭準備吃一天,結果正吃著第二個饅頭,突然來人買走了一大批畫,啃著饅頭在床上望著一大堆錢,劉玉強不知所措。“我們這行就這樣,前一天啃饅頭,後一天開跑車的人大有人在,我覺得這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關鍵取決於人的內心。”劉玉強覺得,藝術家不該為追求利益而去創作,但也不用守著苦日子談什麼純粹。真誠地生活,真誠地創作,將作品展現給世界,這是藝術家應該有的心態。
因為作品獲得了市場的認可,加上為人聰明勤奮,劉玉強的事業近幾年蒸蒸日上,有人開始喊他劉老闆,他知道這個稱謂不乏諷刺,言下之意是説他為了賺錢背叛了藝術。“空談理想誰都會,吃飽飯賺了錢才能畫畫,否則畫布顏料都買不起,還談什麼理想?”劉玉強非常不喜歡有人稱他是商人,他覺得自己依然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只是在生活面前學會了妥協,有時候妥協比堅持更需要勇氣。
又一批貨送到工作室,劉玉強必須去忙了,為了趕訂單他昨天一晚沒有睡。
“我還在學習如何在生意和創作中取捨,我覺得總有平衡的一天。”劉玉強説,生意肯定對他的創作有影響,但這並不妨礙他的畫前不久前在南韓被畫廊全收。對他而言,藝術是一種生活狀態,相比形式,內心的純粹更為重要,大隱隱于市,這才是人生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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