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顧振清
邱啟敬的石頭是有體溫的,帶有他賦予石頭的一種具體的、生活化的、人世間的溫暖。他玩的石頭並不是普通岩石,而是中國人通常認為有靈性的玉石。邱啟敬重視人在現世的狀態和能動性,化消費主義社會的生存現實為視覺景觀的人間萬象,進而變日常人間瑣事為詩意人生的閒情逸致。他所推崇的中國“興于詩”的藝術傳統,強調的就是身心愉悅的審美經驗對人生境界的提升。邱啟敬從玉石的物理屬性和紋理中所梳理、推論出的雕刻秩序和規則,其實也浸淫著他一種銷蝕在骨子裏的詩情畫意。他的玉石雕刻滲透著一種事在人為的自信和生機。這種生機既來自藝術家生命本能中不斷自我驅動、自我更新的一種人性溫情,也來自從日積月累的自身積澱轉机換而來的一種創造性狂熱。
邱啟敬對玉石的體認,來自中國人文傳統中把玩、養化、雕琢玉石的一種長年的、迴圈往復的慣性行為。他擁有的這種深厚“盤功”意味著人與玉的親密關係和人玉合一的主觀意念。邱啟敬的雕刻往往體現出對每一塊玉石具體屬性的透徹領悟和直接表現,仿佛有一種連通藝術家身體和物質對象的內在力量,把每一個沉睡的形象從玉石自然外表的禁錮中解脫、釋放出來。他的作品承載的是當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現實,其中並沒有審美邏輯和經驗世界的尖銳對立,有的只是邏輯和經驗的感性交融。邱啟敬這種強調人的感性和體驗的玉石雕刻往往形神俱備,既傳統,又當代,反映的是味道、風骨和境界等中國傳統美學概念的不斷翻新。藝術家通過雕琢,在玉石中潤物無聲地沁入的當代文化意識和理念,如同一種以人體溫潤玉石的沁色“包漿”,讓作品蘊藉了一種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的透亮光暈。
邱啟敬生於具有數百年壽山石雕藝術傳統的中國福建。他自稱6歲就接觸石雕。1999年開始從事壽山石雕創作。2005年邱啟敬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係,並創作了一系列表達人性關懷的現代主義風格的雕塑。在學院期間的系統學習中,邱啟敬得益於中西方文化交集、融合的精神啟示。歐美現代性文明所提示的社會的民主憲政與個人的精神獨立、思想自由,不僅讓他打開了個人的藝術世界,而且讓他認同並權重於當代藝術的現實批判與文化反思。2006年起,他創作大型裝置作品《大遷徙》,以作品應對具體展出場域的方式,尋求當代藝術觀念和方法的自我實踐和自主創新。與邱啟敬淵源極深的壽山石雕情結,也使他毫不遲疑地把犀利的當代意識之刃帶入相對保守的中國玉石雕刻界。
近三十年來,中國各個藝術領域、藝術樣式幾乎都發生了既有意識形態的解蔽和既有審美價值的現代性轉換。而中國的玉石雕刻藝術則長期受困于技法工藝的師徒傳承狀態,其對於民間傳統泥古不化的思維方式、因循守舊的程式化風格已然形成一種難以自拔的制度化癥結。面對玉石雕刻界尷尬的文化語境,邱啟敬試圖推出一種與時俱進的創新勢頭,打破意識僵化的現實格局,從而應對中國向創新型社會轉型的時代精神。
自2006年起,邱啟敬持續推出了數百件玉石印章系列作品。這種規模化的視覺表現,讓他硬生生地在印章藝術的傳統邊界之外劃出一道新的軌跡,並磨礪出一種顛覆性的批判鋒芒。傳統中國男權社會的權欲和情慾向來是印章藝術所承載的一種象徵意義。邱啟敬在印章尺度和樣獸印紐圖式中傾注了一種異化和焦慮的經驗。一系列動勢誇張、直呈七情六欲的擬人化祥獸印紐,使原本莊重、正統的印章觀念系統瞬間碎片化、荒誕化。傳統中國文人的那種孤獨感、沉淪感、頹廢感在藝術家花樣翻新的造型嬉戲之中,獲得一種輕鬆幽默的祛魅和解構。邱啟敬耗時五年的印章“革命”,以直觀化、表層化的視覺形式,表現出一種超越現象與本質、能指與所指之對立關係的後現代主義態度。他借用印章藝術道德教化的舊規制和舊符號,以反諷和諧謔方式在方寸之地演示了一齣出深具從存在到死亡感覺而又自欺欺人的情景劇。這批作品中,邱啟敬的訴求並不是意義和價值的重構,而是羅列並清理人生理上的自我衝突和精神上的自我焦慮。作品中一些敏感而神經質般的細節表達,甚至觸發了觀眾某種下意識的不安和恐懼心理。
在獨立思考和價值判斷上,邱啟敬雖然理性而靈活使用著中、西方文明所塑造的不同工具。但具體創作實踐中,他在中、西方文化衝突中的內心掙扎,比體驗不同文化精神之間的相互交融和補益更痛苦、更糾結。邱啟敬2008年的壽山石雕刻《引擎》系列充分顯示出他身上的這種文化裂變。每塊形如動物胚胎或胞衣的石塊上,都有一個或幾個裂口,裂口內赫然是一部逼真的汽車引擎般的現代機器。這批作品隱喻了傳統農牧業文明包裹中的工業社會即將迸發的無限能量,也暗示了機器怪物不可預知的未來結局。
在有意識地批判文化保守主義的同時,邱啟敬也深入地認知到更多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和審美範式。這些精華和範式既作為藝術家的一種文化背景而現實存在,也不斷地喚醒著他內在的與生俱來的精神氣質和文化自覺。邱啟敬越多審視、摸索中國傳統審美範式及其現代性轉換,就越深體會傳統文人詩畫精神的滋養和個體的心靈自由。當在他使用珍稀的和田玉作為雕刻籽料時,明顯領略到權力制度和意識形態對傳統精神的一種遮罩和摧殘。邱啟敬更加重視思想的解放和內心的修為。如何敏銳而有效地去接續中國玉石文化傳統、繼承傳統文化的精神氣質,而非簡單地重復、因襲傳統藝術樣式,成為邱啟敬新的創作訴求。基於藝術家身體的感性認知,他努力去無限接近於莊子美學、禪宗美學的境界。於是,他暫時放下表現時代精神的工具理性,深入中國傳統美學傳統中的“感物”理念,從寄情、暢神的傳統美學範式去體驗“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的理想境界。在歷練了一批表現高僧面壁、林泉高致等傳統水墨畫風格的和田玉玉雕刻之後,2011年邱啟敬又推出了極具個性化風格的《九宮格》系列,這組當代藝術作品以物、我的二元關係,尋求外在與內在二者關係的諧調。以細緻、溫潤的和田玉為材料精心雕就的一片浪花、一葉扁舟、一匹臥地的瘦馬,無不精準地轉換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和“神與物遊”的傳統審美經驗。作品中,邱啟敬追求的並不是物我兩忘的絕對超越,而是對物我渾然一體的無限尊重。這浪花、扁舟、瘦馬,其實都是邱啟敬的化身,是他自身風骨的一種物化形態。這組作品再現的是中國傳統藝術中一種澹泊、虛靜的境界,凸顯的是藝術家的一種超凡脫俗、飄逸、高蹈的精神氣質。
邱啟敬雕出的是一個個有體溫的石頭,其中或多或少地融注了他熱力四射的自身能量和思想光澤。這體溫,顯示了全球化社會中中國傳統藝術精神薪火相傳的一種現實意義,也預示了當代藝術在中國語境中自我翻新的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