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亦朋
起初——他還沒有記憶、也不會翻身,他仰面朝天,看到天花板上的水漬。他無事可做,只能反覆研究那一小片“風景”,它光怪陸離,變化多端,似乎蘊藏著日後他將看到的一切。
很多年以後,他站在畫布前。他揮毫幾筆,畫布上出現一攤水漬——和前日的不同,和明日的也不同。此後,畫面會出現什麼呢?是兔是鴨?是黑是白?他尚且不知。他細細端詳著這一灘“屋漏痕”。此時,他四十有餘,一種兒時的興奮卻涌上心頭——對,遊戲的感覺。
“他是魔術師,大踏步地在田裏走,望著天,揮著手臂。他命令雲彩:‘向右邊去。’——但它們偏偏向左。於是他咒罵一陣,重申前令;一面偷偷地瞅著,心在胸中亂跳,看看至少有沒有一小塊雲服從他;但它們還是若無其事地向左。於是他跺腳,用棍子威嚇它們,氣衝衝地命令它們向左:這一回它們果然聽話了。他對自己的威力又高興又驕傲……”(《約翰•克利斯朵夫》)
他是遊戲的一把好手,一直都是。他很耐心、很節制地玩這個遊戲。線上條有意無意的勾引下,油彩漸漸彌散開去,似雲蒸霞蔚,又似污雪消融。他以一種修煉多年的優雅身手,控制著光明與黑暗的節奏——這是一種集指揮家和演奏家于一身的才能。黑底的畫面,以白色提亮;白色作底,則黑灰暗涌。他只用黑、白、灰,這大約是他當過七年素描老師的結果。有神秘的光線從雲端篩下,在畫布上游離。似有馬浮現,但轉瞬隱去了,又有猛虎出山,再看去,又不像了。恍惚看到眼睛,看到頭蓋骨,看到面孔,這些,已然超乎“似與不似之間”。
在這場充滿偶然性的冒險中,他表現得氣定神閒。每天只畫五小時,細細繪來,一張畫可花去兩三月。在生活中,他的口頭禪是:“凡事,比別人慢半拍”,以及,“興奮閥,比別人放低一點”,這其實是他在每次繪畫遊戲中取勝的秘訣。這讓人想起一位當紅的法國爵士小號手,他也是即興的大家,總是輕鬆把全場引爆,自己卻在臺上翹起二郎腿來。
可以肯定,和他少年時喜歡的倫勃朗和塞尚一樣,他的信仰來自“可見之物的意志”(約翰•伯格)。他在山城長大,家門前有條花溪河,對它的每一個弧度、每一塊石頭,他瞭如指掌。他甚至知道,在哪一道灣,可以逮到下一隻螃蟹,儘管要冒碰到癩蛤蟆的危險——醜陋是他平生最厭惡的。他與一個軍人和一個詩人“桃園結義”,多年來以登山為樂,時而攀登直上直下90度的險山——他看似犬儒,但絕不怯懦——在艱苦的冒險後,他“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胸中騰雲駕霧。至今,他能在花鳥市場待上大半天,對上百條魚一一細細地看過來,然後挑一條喜歡的,帶回家去養。他對山、水、樹、石、動物經年累月的觀察,達到了某種常人難企的“密度”——“當觀看的密度達到一定的程度,人們就會意識到同等強烈的力量,透過他正在仔細查看的現象,向他襲來”(約翰•伯格)。
他在相當年輕的時候,已經是優秀的油漆工、木工、海報畫工、雕塑工、裝修工、設計師、舞臺美術、川菜廚師。他有一雙在朋友間享有盛譽的手。這讓他對多種材料、多種物質的屬性,有著“皰丁解牛”一般的熟稔。從畫布、畫筆、顏料的物質屬性的偶然交匯中,他發現了山、水、樹、石千變萬化的形態與肌理,這不是偶然的。“無它,唯手熟耳”。一位年輕同道也説過:“有時,體驗等同於想像力;有時,體驗産生想像力”。這在他的身上極為應驗。
他説是畫石,實則抽象。他畫的,顯然不是傳統文人的石頭,因為他胸中沒有塊壘,肩上沒有包袱,他不是滿腹哀怨的文人。相反,他是天真快樂之人。對於沉重的、嚴肅的、大而無當的事物,他有一種天生的反感;取而代之的,是對細節的津津樂道,對自然的沉迷與耽美。他的畫,不能“成教化,助人倫”,卻是“窮神變,測幽微”的路數。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目的論者。抱有某種目的,就會企圖構建——從無到有。相反,他絕無目的,“無所事事,近乎聖徒”(韓東)。他並非胸有成竹,而是胸中本無竹——這大概是即興的最高境界。因為沒有目的,時間在他的畫中,便不再是一支射出之箭,而成為神秘之物。看,他的筆觸氤氳無邊,油彩肆意流淌,所畫之物無序,甚或無形——不可方物。再看,天邊那雲,不正是無序無形之物?美得不可方物?
有形出於無形,也終將歸於無形。他順其自然。拿他自己的話説,他畫的是“好風水”。道法自然。自然的本源在於無序的能量的彌散。日月星辰東升西落,四季交替山回水轉。在我們觸手可及的空氣、流水、泥土、金石、草木中,本孕育著極深廣的世界觀,譬如花道、茶道。
這一切,他以心觀之。俞心樵有詩為證:“心貼心,心心復心心,此心只貼向銘心刻骨的塵世,此心只貼向塵世中的一切小,貼向小人物的小日子,小針尖上的小舞臺,小槍眼和小刀口,小火車上的小愛情,小小的生離死別,此心只貼向小美人的小,還有更小的,更小更小,她命令高山大海脫帽致敬!”在他的畫面背後,實則是波詭雲譎的世界,是他已經、正在或將要看到的一切。
是的,在他最好的一些畫面中,我們恍惚看到了“孩子的生命……正在組織中的星雲,方在醞釀中的宇宙”(《約翰•克利斯朵夫》)。
這,不知是否他最想看到的?不知是否他在孩童時,就已經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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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小傳
:1962年,生於重慶一知識分子家庭。
5歲,他坐在床上,拿著媽媽給的一沓白紙折飛機。他的紙飛機有特殊“氣道”,飛得特快。
7歲,他給鴨子蓋了座宮殿,飲食起居俱全,他無師自通地知道鴨子喜歡的泥沙水的比例。
12歲,師從國畫師陳曼曼。
小學、初中,正逢“文革”,只上半天學,下午玩,學工農。五年級,他用磁鐵和銅絲自製電動機,做成電扇。高一,他去車鋪買了所有零部件,組裝了一輛自行車。
1979年,高中畢業,因為文化課不好,沒考上美院。
1980年,在重慶九龍坡區文化館當“美術幹部”。
1982年,親眼目睹不明飛行物UFO(當時的報紙多有報道)。
23、26歲,他兩次參加全國性展覽,因此成為市級、省級美協創作骨幹(如果參加三次,就可以得到全國美協的認證)。他是重慶藝術青年中的繪畫尖子,在同道中有口皆碑。
1985年,他開始在重慶美術專科學校“補文憑”,差不多沒上過課,一直給自己或幫老師在外面“幹活”——辦班教畫、做雕塑、裝修、做壁畫等。
1988年,他留校教書,主要教基礎課;與美院教師過從甚密。
90年代,他往返北京、深圳、重慶,因擅長“幹活”,他提前小康,整整十年,以吃喝玩樂為業。
2000年,他從重慶搬到北京,正式成為職業藝術家;其間頻頻受當代藝術界大腕之邀,成為多個國際藝術盛事、藝術作品的視覺監督,在幕後“幹活”。
2008年,在四合苑畫廊舉辦雅集。
2010年,在中國美術館正式舉辦第一次個展。
亦朋
2010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