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萇萇
12月18日,熊宇將在偏鋒藝術空間舉辦個展《Angel in City》,展出的是他從去年至今,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創作的共18幅繪畫作品。從2006年的首次個展《安靜的流逝》,到2008年的《塔羅》,每次個展,都是熊宇對自我認識的一個梳理。生於1975年,尚在精神的成長期,熊宇的世界觀和藝術觀都在變化中逐漸成熟,三次個展的主題都和他當時對生活和藝術的體悟息息相關。那雙大眼睛,不管喜歡與否,人們因此而記住創作者,無可否認成了熊宇作品的符號,但被市場接納並不意味著,他的思考從此變得輕鬆。縱觀下來,熊宇對繪畫的探索是一個卸掉思想包袱的過程,從華膩到細膩,從厚重到素潔,從飄到沉。是怎麼樣的生活沉澱使他的畫面産生這樣的變化?在初冬的一天上午,在798的咖啡館,他講到了他繪畫的感性的邏輯,以及不同的社會體驗對他的藝術産生的影響。
關於符號
萇萇:對於大眼睛,你最初是怎麼設想的?
熊宇:那時候就想創造一個純粹的人,他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處在不同的狀態下,能夠安靜的思考,可以享受自己比較私密的空間。我當時畫畫有兩種感受:一種感受就是希望畫面上的人,有種發自生命的力量,我喜歡誇大一個人的手,關節,我現在也喜歡這樣。另外,就是我喜歡有眼神的交流,所以把眼睛畫大,像是一個注視。瞳仁是藍色的,是因為我覺得藍色特別透,我希望他的眼睛帶出的是透澈的感覺。你看過畢加索的《海灘上奔跑的兩個女人》嗎?
萇萇:是的,但那幅畫最讓我吃驚的是,最初我在畫冊上看到,覺得應該是張大畫,但後來在畢加索美術館看到原作,發現很小,也就一尺來寬的樣子。
熊宇:我也曾經以為那張畫很大,如果他把人體畫成一個正常的樣子,完全不會給人這種感覺,但就是他把形體誇大成那樣,以致那種生命力,生活的喜悅之情都要從畫面溢出來,可能才讓你覺得一個小畫布不足以容納。但我想説的是,他把他感興趣的東西給誇張出來,才透出了那樣的感覺。
萇萇:但是最終你的畫中的眼睛決定了是這樣的一個樣式——長睫毛,以前的一些畫,會讓我覺得脂粉氣,這次好一些。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熊宇:脂粉氣?我倒不是特別覺得。我覺得這會讓眼睛更清澈。就像我才説的,這個人物不確定是男的還是女的,但他是有生命力的,有清澈的眼睛和觀眾交流,呆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但保持原形,絕對不是我的主要動機,所以他的眼神是在慢慢變化的,也不是總有長睫毛,我更注重畫面整體的一個感覺,有的畫到最後才決定是否要加上,包括你剛才提到的某個眼神裏的憂鬱,也不是我刻意追求的,但畫畫的那幾天就是那樣的感覺,可能和周圍有關。
塔羅時代
萇萇:你的第二個展覽是關於塔羅牌的,你是怎麼認識塔羅的?
熊宇:最早是大家一起給我算命,楞説塔羅牌特別準。我上海的一個哥們,他是畫二維漫畫的,每天畫幾十張,幾百張那種,畫得特別累。他就愛玩這個,他就給我算,關於結婚,社會工作,反正都特別準,你就覺得那個東西挺神秘。他就給我看了很正宗的一套,我發覺這完全就是一套很完整的世界觀體系,就挺想把它畫出來的。05年我開始畫,畫了十幾張,但是後來中斷了。
萇萇:中間發生了什麼?
熊宇:這是我一個挺大的教訓。有的時候你創作的時候,你受到旁邊的影響,不見得是好事。我當時就是做了十幾張以後,我不記得我來北京幹嘛了,回去以後,整個心態就變了。再回去看那個作品,覺得不對頭,不是我想要的。
萇萇:發生什麼事了?
熊宇:也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就是你會發現它傳遞出來的感受跟你原來想要的不一樣,你會覺得它太簡單了,太淺薄了,太絢麗了,這個時候就把它全部推翻了,全部重新做。一下你就發現工作量特別大,變成特別累的事情。再開始重新畫塔羅,我吸取了以前的教訓。中途,南韓一個展覽的開幕邀請我去,我沒去,後來環碧堂給我聯繫了在上海美術館的個展,我又放棄了,我説作品還沒弄完呢,別人覺得放掉這個機會挺可惜的。我覺得這其實是大家理解角度不同。我跟你説這些,就是説創作的時候,它是有一個持續狀態的。你中間忙點別的事,再回來,那口氣可能就接不上了。以前程叢林跟我聊過一次,他也遇到過這個問題。在德國的時候,他畫送葬和迎親的人群,一幅很大的畫,中間卡塞爾文獻展邀請他參加他也拒絕了,那幅畫他畫了幾年,我後來就問他,你怎麼可能幾年畫一張畫,我説這個過程中心態會變,他説他確實後來變了,就是靠那種堅持把畫畫完了。我覺得畫畫就是這樣,剛開始的時候你是天才,最後結束的時候你也是天才,但是中間畫的過程就是執著,你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基礎上做,比如説往上涂顏料,涂一遍,涂兩遍,其實那個時候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你要慢慢去調,最後就會花很長的時間。但是你一旦在中間停下來,他就是一個製作的過程停在那裏,根本就沒有你自己靈感或者天分在裏面,你會發現他一無是處,然後你前面的功夫就白廢了。因為你的心態就變了,一個年輕人,每天都會被新的東西影響,可能一年以後你思想就會變化很多,但是你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它是不能變的。你就得想,一定要自己投入這麼多進去,你不管最後的結果怎麼樣,別人説好還是不好,這相當於是你要走完自己人生的一段階梯,是你自己以前決定的一個許諾,你必須完成,就是這樣。當時我有很多想法都不敢做,也是有這個原因,我不確定我是否有充裕的精力和時間把它做完。
萇萇:你畫的《塔羅》,大阿卡那牌的22張,榮格説它幾乎包含了人類所有的類型和境遇以及行為潛意識,但你説這代表你的世界觀,這怎麼解釋呢?
熊宇:是這樣。我是在這個人類共性的框架下,做出我自己的解釋,他和我的生活感受有關,你對形象的構造,會呈現你對這件事理解的一個個人的面貌。比如“惡魔”,我第一次畫的時候,他是把“惡魔”面具拿在手中的,他把面具帶上,才會是惡魔。也就是我覺得人心都還是有點善意的,但隔年再畫的時候,他對手中的面具是有些操縱的,而且調子也畫的更加素,可能我當時的看法更沉重一些。所有牌面都要這樣些微的變化和強調,表達我對世界的一個觀點。
萇萇:這些塔羅繪畫你是一幅挨一幅連在一起展出的,對空間也做了設計,想法是怎麼來的?
熊宇:畫塔羅,我被憋了很久,然後一下子放開了。今年二月在我們美術館做那個黑白的貼墻,就是畫完了以後,覺得很放鬆,可以去實踐我的試驗了。比如我看塔羅牌,我是覺得它有一種空間的氛圍,你又想要畫面上有很古典,很吸引人的感覺,其實二者兼得是有點困難的。那我後來想開了,從塔羅的布展開始,我開始嘗試做一些空間延展的創作,讓觀眾一下進入一個很奇異的空間。我可以用貼墻的的方式來做,用投影的方式來做,我不一定要全部通過繪畫獲得,那麼反過來,在畫面上,我就可以把一些細膩的情緒表達的更充分。這個時候,我不會在意這張畫是大還是小,我可能畫一幅很小的畫,但把一個氛圍畫清楚。我當時一共做了四個空間,每個空間都有不同的感受。這也是我的一種實驗創作方式,我並不認為這個東西是最準確的,但至少是一種新的探索。
萇萇:如果出售的話,你想要整體賣還是?
熊宇:對啊,塔羅出售的話應該是一個整體,因為我覺得它整個是一件作品。很多觀眾他不會這麼去看,他就覺得一張就是一件。
萇萇:每次展覽,好像都是你一段時期的總結,又是一個新的起點,那麼《塔羅》之後到準備這次個展之間,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
熊宇:之後,我就想關注一些很具體的人和事物。因為從05年開始,我開始擔任四川大學美術館的館長,當你處於這樣的身份後就有了一種責任。前面談的都是比較令人愉悅的,世界觀啊,實驗啊,我從最早創作的時候,是比較喜歡那種觀念的東西。但這次展覽“Angel in City”,是我有了社會身份後的感受。畫中的每個人物有了身份,比如工匠、水員,我喜歡那種健康的,有生命力的主體,所以選擇的都是體力勞動者。
萇萇:但這些人,比如工匠,他們身後有翅膀,但都變得很弱,看起來不足以支撐他飛起來了,為什麼這樣處理?熊宇:翅膀告訴大家他是一個天使,但是他跟我以前的畫面相比,變得很弱了。他雖然在做了這個工作,他可能還有別的想法,就這樣的一種感覺。每個人都會有理想的東西,而在生活中有很多時候是會放棄理想的,即使是天使有時也許還是會放棄,不過我覺得那些現實身份的人還是會有理想的翅膀,有些東西是不會放棄的。
70後的不置可否
熊宇:這張其實,怎麼説呢?我畫的是《雲下的世界》,然後這些人看起來像……
萇萇:成都的特警?
熊宇:成都的特警沒有這麼酷。
萇萇:我昨天剛看了一個雜誌寫他們。
熊宇:成都特警沒有那麼酷,穿的這麼好。
萇萇:真有的,成都的特警,你可能沒有在街上見過,但他們的裝備進步神速超出我們的想像。
熊宇:有這麼酷嗎?
萇萇:他們戴的帽子和你畫的幾乎一模一樣,也有女的。
熊宇:沒見過。其實我畫的還不是完全按照你説的警察的來畫的,我想讓他的服飾説明弱一些,至多可以説他們是像警察的一些人。
萇萇:在你這張畫裏,他們圍著中間這個像天使一樣的人,天使看上去很弱勢?
熊宇:對。你可以説這些人在保護他,也可以説這些人想抓住他。
萇萇:我覺得很多年輕藝術家總喜歡一種模棱兩可的表達,表達的太曖昧,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有時令人覺得很不過癮。而且你不能埋怨觀眾對你有這種期待,因為你這次畫的不是出世,而是入世,甚至會讓人覺得創作者正在一個左右無措的狀態。
熊宇:70後的整個社會生活是一個比較平的狀態,我現在的畫面還比以前清晰了呢。因為開始有了職業,介入一些事情,所以態度會比以前明顯很多。我畢業的時候,老師也跟我説,應該畫的更狠一點,或者是應該畫的更有效果,但就是不願意畫,因為那時你會覺得,你這麼畫是假的。
萇萇:其實我這麼問你的時候,我對自己的問題也是懷疑的,或者説,藝術不應該執著于有或非有的狀態。
熊宇:瞧,你自己也是模棱兩可的。
萇萇:70後真是無可救藥了。
熊宇:我不這麼想。人是慢慢變化的,比如説你現在有小孩了,你有親人去世,或者説你又在社會上擔任了什麼職務,慢慢的你的態度會越來越明顯。當你40歲的時候,整個就會有很多的東西出來。這是我以前看老栗的《重要的不是藝術》那本書感受到的。他前面的文章寫的很學術,還有國畫、筆墨的內容,那個時候你會發現他態度不明顯,一直在討論技術層面的問題。他真正表明態度是在《重要的不是藝術》那篇文章。這個東西是不是藝術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的解放,它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的。他前面有可能有十多年的時間都在積澱,所以我當時就想創作也是這樣,你可能按照你自己的興趣,一個主題,一個主題的做,有可能不是你最想説的,但是當你人生的閱歷達到一定的程度的時候,某一天你可能做一個很小的展覽,而別人都覺得你把所有話都説清楚了。
萇萇:你不同主題的背後有沒有一個銜接點?
熊宇:當然,不同主題的背後更多的是對人的狀態的關注。最早展覽《安靜的流逝》是比較直接的,表達一種個人的狀態,感覺的東西很多,不過並不確定。《塔羅》的時候,有一定的態度了,但也是一個概念很大很寬泛的創作。這次展覽就更明確了一點兒,就是人承擔了一種社會責任後的感覺。
萇萇:你剛才説,《塔羅》之後,你有了很多很多方向,都是怎樣的呢?熊宇:剛才説做空間的延展是我的一個探索。它給人感覺怎麼樣不是我最想表達的問題。我前一段時間,一直在想這個主題,就是像大煉鋼鐵那種感覺。對我來説,大煉鋼鐵非常理想主義化,雖然大家可能覺得很失敗或者怎麼樣。我想重新通過貼墻這種方式來認識這個問題,表達我眼裏的一個理想主義,其實我想用整個空間來完成那種感覺。我最近想做一個巨大的投影,剛剛把技術層面的問題解決掉,但是租機器一天要10萬,更麻煩的是在城市做還要申報。我還做了一個頭盔的作品,就是電焊工的面具,其實很多面具是沒有保護性的。他天天看那個電焊,表面上感覺他是沒事,把光給遮住了,但其實是對視線是有影響的。這種物品有又保護又傷害的兩面性。我現在還在想做物品中的人的靈魂,比如這個杯子你每天都用,用了十年,你會覺得這個杯子是很重要的一個器物,上面有你的氣息,我試圖把這種感覺表現出來。但你不可能把畫像畫上面,現在還處於迷盲階段,不知道怎麼具體去做。
身為美術館館長
萇萇:做美術館館長給了你什麼樣的體會?
熊宇:現在很多媒體關注美術館的發展,這是好事。我們在成都做美術館其實做的很艱難。都是志願者,沒有工資,我和我手下的學生全是志願者,大家全都憑著一股熱情在做事,缺乏經濟的支援。中國的美術館往往是這樣,他覺得修好這個空間以後,事兒就完了。他不會想後續的事情,叫你去管,然後你跟他要錢,他覺得,這怎麼還要花錢啊。
萇萇:想過不做美術館館長嗎?熊宇:有的時候得到一個責任,是被裹挾進去的。我最早想的是培養學生的能力,而且可以有個更好的學術環境。你這麼想很簡單,但後來發現要往裏面投入更多的東西。一開始只有我和兩個學生志願者,現在很多學生加入進來,它變得越來越大。而且每個人看到你,就覺得你是他們的核心。你如果有一天情緒很低落,他們也會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辦。而且學生又很有激情,他們會長大,長大以後,會想做更多有意思的事,這個責任心會更多,就是一個迴圈。所以我現在就想,如果你有好想法,但沒準備好去扛下來,你就不要告訴別人。只要告訴別人,你就得實踐自己的話,就變成身不由己了。
萇萇:然後你還擔任油畫係講師?
熊宇:相對來説現在我在教學上花的精力要少一點,美術館那邊要重一點,我更看重用美術館來鍛鍊學生。美術館的活動可以輻射到更多的人,比如我們美術館現在志願者都是來自不同專業的,有的甚至不是學藝術的。
萇萇:這麼多身份,忙的過來嗎?熊宇:我現在覺得執行很重要。特別是一個藝術傢具有綜合性身份的時候,執行能力特別重要。我的學生有的跟了我幾年,從本科到研究生,很多已經走上正軌。比如我的學生有的能獨立的執行展覽,現在基本上一般的展覽我不用管,直接告訴他,你處理這個事情,他就全權搞定。我今年雖然做了很多作品,但是實際上反而畫畫更純粹,因為很多事不用你自己跑了,團隊就能幫你處理很多的事,你有更多時間思考你的繪畫,這也是經過好幾年的磨合,才達到這樣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