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現成物——地契的廢棄與轉換

時間:2009-11-12 11:34:39 | 來源:藝術中國

文/ 栗憲庭

繼蒐集廢棄的鐮刀和錘子創作了《工具》之後,毛同強又用三年的時間,蒐集了1300件廢棄了的地契,創作了《地契》。在我的眼裏,《工具》和《地契》作為現成物作品,它的內涵深度和語言轉換的創造性,應該是近十年甚至近三十年中國當代藝術史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作為農耕文化的中國,“土地”歷來是中國人的命脈。中國歷史上所有的革命和改朝換代,幾乎都打著重新分配土地的旗幟,而且從早期 “均貧富”到後來越來越明確成“土地革命”。這裡略舉幾個革命的“廣告語”:陳勝吳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黃巾起義“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宋王小波和李順起義 “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等均之。”;宋鐘相楊麼起義“法分貴賤,非善法;我行法,當等貴賤,均貧富。”;李自成起義“吃他娘喝他娘,開開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太平天國洪秀全起義“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天下人田,天下人同耕”;同盟會口號“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毛澤東的口號最為明確和簡潔:“打土豪,分田地!”

事實上,二十世紀的共産主義革命運動,到了毛澤東手裏轉換為土地革命時,才繼承了中國歷次起義和革命的傳統,走上獨特的農民革命道路。1931年春,毛澤東總結土地革命的經驗,制定出一條完整的土地革命路線:依靠貧農、雇農,聯合中農,限制富農,保護中小工商業者,消滅地主階級,變封建半封建的土地所有制為農民的土地所有制。分田的大體步驟是:(一)調查土地和人口,劃分階級;(二)發動群眾清理地主財産,焚燬田契、債約和帳簿,把牲畜、房屋分給貧雇家,現金和金銀器交公。(三)丈量土地,進行分配,公開宣佈分配方案,插標定界,標簽上寫明田主、丘名、地名和面積。據資料顯示1927-37年在井岡山等革命根據地開展的土地革命“使廣大貧雇家政治上翻了身,經濟上分到土地,生活上得到保證。為了保衛勝利果實,他們積極參軍參戰,努力發展生産。湘鄂贛革命根據地,僅半年之內,參加紅軍的翻身農民達3萬多人。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黃安七里坪的一個招兵站,一天就招收800名農民入伍。”中共黨史雖然把1927-37年劃為土地革命時期,但1948年-50年代初,中國大面積的土地重新分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並獲得初期穩定的基本國策。

地契,是土地所有權的標誌。毛同強的《地契》作為藝術品,其轉換的關鍵點,在於作者“發現地契”的意義,尤其“發現地契被廢棄”的意義,並“蒐集地契”作為現成物作品。即“地契”作為地權的憑證,以往是一家人、一個家族秘不示人的寶物,如今到了毛同強的手裏,它所標誌著土地擁有權的性質徹底消失了,而變成一張廢紙,被毛同強“拾得(蒐集)”並轉換為現成物的作品,讓私家秘不可暄的寶物公諸於世。通過這個作品,觀眾可以閱讀到一個時代乃至幾個時代重大變化的種種資訊,這就是地契的經典性質,更重要的是,通過每一組乃至每一張地契,觀眾都可以閱讀到社會重大變化中人的命運!可以想像每一張地契擁有者在其獲得、收藏、轉變和廢棄的過程中,背後隱藏的許許多多人間悲歡離合的故事!因此,《地契》不僅是一個可以給我們觀看的作品,也是一個可以供我們閱讀的作品。

自共産黨1927年的土地革命始,直至1950年代初期,在歷年大規模分田地的運動中,民國時期乃至清代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地契,大多被大火焚燒了,這個情景多反映在1940-70年代許多革命現實主義的藝術作品和攝影作品中。但在毛同強的《地契》中,清代和民國的地契佔了近一半,其中有一份滿清未入關前“天聰”年間的地契,作為地權的憑證,已經失效了四百多年!但是它卻經歷了清朝三百年,民國三十七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年的驚天動地的社會變動,但他的主人、家人、子孫一代一代為什麼不顧生死地保存它?以致到最後徹底放棄它,其中每一個人的心裏感覺一定是豐富多彩的,其輾轉的過程,一定也充滿了曲折複雜和驚心動魄的故事!在《地契》中,民國的地契,有相當部分是經過中華民國驗契過的地契,就是説,在“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民國革命中,皇權及其王土被推翻滿和剝奪了,但農民乃至城市私産沒有被革命掉,作為社會最大多數的家庭及其成員的每個人的命運,至少沒有遭遇失去土地的波及。但是這部分地契,為什麼沒有遭到那場土地革命大火的焚燬?又是什麼原因讓這批家庭及其後人把這些地契保存下來?

 


在《地契》的1300件現成物中,1948-1953年佔了一半多,其次是清末民國初年,再其次是1979年。作為數量最多的1948-53年代的地契,自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前後分給農民土地的憑證,然而,地契流落他人之手最後又被毛同強把它變成藝術作品,當然首先表明的是土地的得而復失,農民的土地是如何得而復失的呢?這是1950年代國家政治和政策變動,及其一系列從中央領導人到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經歷過的變故和動蕩,其中酸甜苦辣,已經有太多文學和藝術作品描寫過了。1950年局部地區開始實行初級合作社,到了1956年,實行高級合作社的農村已經佔了多數,並且,國家開始實行糧食統購統銷的政策,到了1958年第一個人民公社的成立,土地就歸了人民公社集體所有,雖然有國有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之別,但土地從此就成了國家的了。1956年赫魯曉夫秘密報告後,蘇聯開始了去史達林化的時期,五十年代末中蘇正式交惡。1959-60年代初,大多數的中國人,經歷了大饑荒,乃至數千萬人餓死。廬山會議上中央兩條路線交鋒。1962年,劉少奇通過推行“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的農村政策來挽救中國經濟,即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和包産到戶,以及土地租佃自由、買賣自由、借貸自由、貿易自由。因此土地在某種程度上歸農民所有了,這個國策,換來1960年代前半期的豐衣足食的年景。但是好景不長,1966年的5月16日,毛澤東發動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劉少奇為代表的領導集團,至少與土地政策有關聯而遭到滅頂之災。在經歷了十年浩劫之後,中國的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直到改革開放以後的1979年,中國重新實行家庭聯産承包制。但是,到了1980年代全國大規模的城市化過程中,因為土地問題全中國發生的糾紛日漸嚴重……,當然這些都是政治、社會、歷史學家的課題。我所關心的是,由於地契的廢棄,毛同強才得以把它做成現成物《地契》,並展示在公眾面前,我們通過欣賞《地契》這樣一個藝術活動,看到的由於土地失而復得又得而復失的社會變動,以及這種變動對社會最小單位的家庭——上至中國共産黨的領導人,下至每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及其成員帶來的傷害。

當然,除了政治和社會的變動,我們在這些地契中還可以閱讀到很多其他的細節,諸如某些地契會特別註明該土地如果變賣,必須首先考慮本家族優先購買,反映出維繫宗族綿延的除了依賴血緣,還要靠土地和財産的維繫。有些地契中還特別註明家族中的某某不可反悔等等字樣,把道德制約也作為條款寫進了地契。總之,你從時代變遷的角度整體瀏覽這些地契,體會相關的社會場景;還是仔細閱讀每一張地契,想像每一張地契背後的家庭變故、個人遭遇,社會和個人的博弈,都會因人而異,因為現成物地契的豐富多彩,提供了多種閱讀的可能性。

毛同強的《工具》和《地契》在語言上的創造性,是指杜尚現成物的語言模式在這裡達到豐富和發展。在這條語言線索中,從前蘇聯過渡到俄羅斯的藝術家易亞•卡巴科夫,中國藝術家蔡國強,台灣的G8藝術小組的試驗,都做出了開拓性和創造性的發展。現成物在杜尚那裏,除了它對於藝術語言的原創意義之外,小便池本身並不負載更多的含義,但在易亞•卡巴科夫,蔡國強,G8藝術小組和毛同強那裏,現成物本身所包含的社會、政治、歷史等意義,被挖掘了出來,如易亞•卡巴科夫作品現成物的意識形態性質,也許這正是他在1990年代初紅遍國際藝壇的原因。易亞•卡巴科夫從蘇式建築結合高音喇叭廣播的巨大裝置,到日常生活的現成物——蘇聯物質匱乏時期的一個咖啡壺、一個喝水杯、若干張留言的小紙片、一把剃鬚刀等陳列,從日常生活到公共活動,我們都能從他使用的現成物中,回到前蘇聯那個值得深省的年代,包括他開創了使用類似革命文物展示櫃的展示模式等等。

把現成品的概念擴大成“現成事件”,是蔡國強的創造,他在澳大利亞2000年昆士蘭三年展上,第一次把傳統寫實主義畫裸體模特的場景當作作品。在加拿大一個展覽上,他佔用溫哥華市的蘇州園林,然後請中國水墨畫家當場寫生成山水畫,呈現的是模擬自然山水的園林,和再模擬園林的山水畫。最為著名的是威尼斯雙年展上那件《收租院》,蔡國強邀請了中國雕塑家,尤其邀請到當年《收租院》創作組組長張樹桐,現場製作中國文化革命中成為樣板雕塑的《收租院》。2002年上海個人展覽,蔡國強又把自己收藏的馬克西莫夫的作品陳列起來。蔡國強製造的這些事件,所選擇的複製對象,都是對中國文化尤其對1950年代以來中國藝術産生重大影響的事件,這些事件的複製,使作品具有了文化記憶、懷念、反省、反諷等多重的意義。尤其是複製《收租院》的作品,《收租院》誕生於1965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原作是在當年實際收租的場地製作的,同時《收租院》在創作中使用籮筐、脫粒機等農具這種現成物。這種把作品和現場環境——文化和歷史環境關聯起來的語言方式,西方直到1990年代才形成一種時髦的創作方式,並且明確提出CONTEXT的概念。這是赫諾德•澤曼曾經在1970年代邀請《收租院》參加卡塞爾文件展的原因,我曾就此問題訪談過赫諾德•澤曼,他回憶説當年主要是政治原因,《收租院》未能成功被邀請到卡塞爾文件展。所以,複製《收租院》,對蔡國強,對赫諾德•澤曼,對西方藝術界,對中國藝術界,都可以引起許多的聯想,天時地利人和的環境,讓蔡國強榮獲了那屆威尼斯雙年展最高獎項的金獅獎。

台灣G8藝術小組創作的“柯賜海”的作品,又把現成品擴大成“現成人”(台灣藝術批評家倪再沁的概念),就超出了藝術界,真正把社會人、社會事件變成藝術品。柯賜海是台灣一個不斷利用媒體,並以幽默和無聲方式抗議政府的人物, G8是直接把柯賜海明確為“藝術人”,加強了該事件在社會上的影響力。生活就是藝術,是現代藝術以來最具深遠影響的概念,對於有些生活事物、社會事件對人的精神影響來説,常常讓我們感覺到藝術的無力,我想柯賜海事件,對社會對人精神的影響,每一個台灣人比我更有感覺,而且柯賜海在後來的行為中,已經在相當程度上超越了功利因素,變成了一件藝術品,人們在讚嘆、欣賞之餘,會感到藝術作品無法達到柯賜海行為的力度。當然,如果説柯賜海的行為出於非藝術目的,還含有社會功利因素的話,那麼把柯賜海這個人和這個事件變為藝術品,就把柯賜海及其行為變成一種純粹的審美對象。

毛同強的《工具》和《地契》創造性特性,在於發現與中國歷史、文化、政治密切相關的經典物品,然後重復性蒐集達到一種令人震撼的數量。《工具》利用共産主義運動中的鐮刀和錘子的符號,在人們記憶中形成形象識別的通俗和熟識性,而把現成物的鐮刀和錘子轉換出來了。同時大量銹跡斑斑的鐮刀和錘子,作為今天現實的意象物品,與鐮刀和錘子符號相關聯那種光輝年代的記憶,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而使《工具》具有了強烈的現實感覺。《地契》採用直接蒐集經典現成物品的方式,作為昔日珍藏的財富憑證,如今它被廢棄,以及被蒐集、呈現出來,就包含了被廢棄的種種刺激因素,同樣具有了與廢棄鐮刀和錘子一樣的現實感覺。

2009年11月6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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