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
能否從紛繁處看出簡單來,永遠是看熱鬧與看門道的分水嶺。日前與惠泉閒聊山水畫,聊及一位幾乎畫了一輩子山水畫的畫家,為什麼其畫藝總不見長?惠泉説,畫家和其他職業一樣,總得把該自己做的事做好,做好了,事也就成了。山水畫家最該自己做好的事,就是把一棵樹、一塊石頭畫好。那位畫家的問題就是出在這裡。細一想,真是。那位畫家恰恰沒有把那棵樹、那塊石頭當回事,那樹和石頭也就處處與他作對,任憑你鬧得雞飛狗跳,它倆就故意梗在那裏,讓你露出馬腳來。
那麼畫人物畫的畫家得自己做好的事有哪些呢?是一張臉加一雙手,還是一對眸子加幾根衣紋,抑或是其他什麼?我不知道。
我沒問惠泉。為啥?一,人家是專門畫人物畫的,這個問題問上去似乎有點唐突;二,這個問題大約沒有很簡約的答案,而且惠泉可能“當局者迷”,頗難做到應聲而答;三,我與惠泉同一個大門進出這麼多年,他的作品我也很喜歡,但從沒有琢磨過,現在我想私下裏捉過來摸摸,不想讓他先入為主。
我和惠泉同事不同行。上班同一架摟梯上上下下,開會同一間會議室擠眉弄眼,其餘時間都是各進各的辦公室,就象各自從事的藝術領域,門雖設而常關。偶爾串門,也是淺嘗輒止,全身而退。因此總體説來,瞻其丰姿的機會要比觀其手澤多得多。
寫作之餘翻翻畫冊,惠泉的作品總能從諸多畫作中跳出來自報家門,一入眼便有徐家氣息撲面而來:運筆藏著一個巧字,設色透著一個狠字;典雅,恬靜,流麗中有頓挫,古拙裏見詩心。要在名家如林的畫壇上顯出自己的面目,這殊非易事,達到這一境界得耗費多少功力、多少心力?縱橫九派求畫道,方能七巧功成自一家,需知這是一個成名易而成家難的時代。
我覺得,成全畫家徐惠泉的首先不是他的勤奮和秉賦,而是他的多情。惠泉無疑是一位情種。你看,他筆下的女孩子哪一位不是柔腸千轉、風情萬種?
惠泉是理解女孩們的。女孩的本質特徵是什麼?是心事多。女孩的心事也許很少能浩茫得連廣宇,但也足以讓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女孩的愁很寬泛:春愁、閨愁、鄉愁、追憶、懷想、甚至憧憬,雖説憧憬總是美好的,但如果憧憬只是憧憬而已,那連憧憬也擺脫不了愁了……她們愁,因為她們敏感,草尖兒綠了,花瓣兒凋了,她們都得為此發呆。於是我們便經常在惠泉的作品裏聽到易安居士的吟哦:“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目光從這些作品上走過,心裏格登一聲,那是被一個愁字絆了。惠泉的得意處應該是他把那种女孩之愁表現得很準、很到位。他完全可以成為、不,他已經成功地成為一位女孩心事的代言人。我想,好的畫家首先應該是他的描繪對象的代言人,山水畫是這樣,花鳥畫是這樣,人物畫更應該是這樣。
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人們從惠泉的作品前走過,有時會停下來,想一想,或者再回頭看一看。那大約就不僅僅是思忖女孩之愁了。美麗如薄胎青瓷般的女孩,是那麼脆弱、易碎,隱隱透出一縷令人不安的氣息。美,總是與莫測的命運為鄰麼?於是我們會想到很多生活裏讓人唏噓不已的事情。藝術的威力正在於讓人由此及彼、由表及裏。女孩們在給我們講敘著一段段人生寓言,那些琴、笛、書、棋、梅、蘭、竹、菊不過是寓言裏的道具和提示而已。有人在揣摩惠泉的女孩們是來自明清、還是民國?是不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其實不必深究,人類面臨的種種生存困境往往是共時性的,對這種困境的揭示則是更本質的揭示。惠泉的作品是優雅的,無疑也是有人文深度的。他的作品在市場上叫好又叫座,這當是重要原因。
惠泉締造了一個女孩世界,他不是洪常青,不是國王或教主,而是一位體貼她們的欣賞者、傾聽者,是賈寶玉。他毫不掩飾對她們的憐愛,也從不吝嗇胸中情愛手中彩墨。這個世界是從哪兒出發的呢?聽説是由於兩位高人的點撥,周思聰和盧沉。在中央美院舉辦的個展上,兩位前輩不約而同地看好兩幅惠泉自己也不以為然的作品,認為那是他在畫壇上的閃光之處。於是惠泉結束了對自己渾然不覺懵懵懂懂的狀態,找到了自己發展的方向,義無反顧地走向自己的女孩世界、彩墨王國。我看到他那時的另兩幅作品,水墨淋漓而任情張揚,那也許是另一條路。自從他一心一意地創造自己的彩墨王國了,他的心也就沉靜下來了,我覺得這條路更契合惠泉的天性。
惠泉的人生道路上有幾點給我留下較深的印象。一是小時候跟著姐姐上學,發書了,人家都有,唯獨他沒有,不知是被什麼樣的憤怒抓攫著,他奔回家在母親腿上狠狠咬了一口,於是母親帶五歲的他和老師商量正式入學了,從此他開始嘗試閱讀這個世界,時至今日,我們還不難從他作品裏發現一種早熟的憂傷;二是少年時為親戚無師自通地畫灶頭畫,竟然由此享用了一桌美餐和長久的竊喜,回過頭來看,那是生活給他的一次有關職業和市場的學前教育;三是剛高中畢業,被公社請去畫打倒四人幫的漫畫,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兒巴經的創作和發表吧?無拘無束恣意率性的揮灑給了他創作的快意;四是工藝美校給了他色彩和材料上的調教,這經歷成為他後來自立於畫壇的誘惑和慫恿;五是他終於有機會到中國美院接受嚴格的國畫訓練了,就象四處浪跡的孫猴子受戒了,對於惠泉來説,也許遲了點,也許恰到好處,誰知道呢?
我想這樣勾勒作為畫家的徐惠泉:在母親腿上狠咬了一口,他開始閱讀世界;在親戚家飽啖了一口,他開始理解人生;在倒了臺的四人幫身上咬了一口,他開始品嘗創作的快意;在工藝美術領域狠咬了一口,他開始了探索和積累,為日後在色彩和材料上的突破潛伏了更多的可能;在中國畫重鎮中國美院國畫係狠狠咬了一口,完成了一躍前最重要的準備。然後,徐惠泉自信滿滿地走上中國畫壇了。然後,他的作品成了不少學畫者的範本。
有些人開始探究徐惠泉的獨門秘技了:他究竟用的是什麼材料?某種特殊效果是怎麼獲得的?對這種舍本求末我有一種本能的反感。藝術的發展有時真的會岔入技術的歧路,我們常常為此而沮喪,也許惠泉在為此而竊笑吧?他不瞞我,但告訴了我等於沒告訴,我只記住了某種徐氏技法的得來全是無奈後的偶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是為了求得意想中的表現效果而上下求索的艱辛歷程,其中甘苦局外人哪得窺見?
惠泉成功了,人們開始探究他的出身,出於何人何派。這也是一些美術評論家的老套子了,其中預設著這樣一個大前提:有成就者都是得古人名人筆墨之正脈的。我不知道惠泉是否走過仇英,是否走過陳老蓮、任伯年,是否走過林風眠,值得慶倖的是他在藝術的遊走中沒有丟失自己。他一直在試圖表達自己的感受,並在技法、材料上找到了一條有效表達的途徑。最令我們驚喜的是惠泉的作品中總是迴旋著一股鬱鬱古意,著力於創新而得之以古意,這使我想到提出“筆墨當隨時代”之論的石濤和尚,石濤在筆墨技法上“借古以開今”的變革,使得自己的繪畫實踐“脫盡窠臼,而實與古人相合”,從而在更高意義上復興了古人成法之外的人文精神。我無意拿惠泉與石濤相比,那沒有意義,但有作為的畫家們對藝術個性的追求是相通的。
惠泉是以彩墨人物畫名世的,這是他的成功處,也是他的遺憾處。我看過一些他的寫意人物畫,覺得與他的工筆人物畫同樣精彩。不同的是,前者濃裝,後者淡抹。前者如同酒樓,大擺著色彩的盛宴,後者如同茶室,氳氤著水墨的清新。其風格雖有差異,但審美感受和內在氣韻卻是一致的。大約是因為時尚的因素造成認識上的分野的吧?相信惠泉的寫意人物會更多地走進人們的視野。
至此,我得試圖回答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了。人物畫家得自己做好的事是什麼呢?答曰:得在別人身上畫出自己來。還是石濤説得好,“發我之肺腑,揭我之鬚眉”。其實,何止是人物畫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