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徐惠泉以彩墨畫而著稱,不過他的水墨畫也很精彩,而且他是從水墨走向彩墨的。其實,在徐惠泉那裏,彩墨與水墨僅僅是質材和表現手段不同而己,藝術理念和個性風格並無實質性的區別。它們描繪的都是江南少女,刻畫她們纏綿而憂傷的感情,都在呈現繪畫的純審美功能,都體現了藝術家的藝術功力、修養和悟性。
我讀徐惠泉的畫,明顯感覺到他是重視功力的藝術家。這裡説的功力包含兩層意思:繪畫技巧和製作本領。這兩者是互相既有區別又有緊密聯繫的能力。簡單地説,繪畫技巧就是在畫面上塑造藝術形象即描繪客觀物象和藉以抒發感情的本事。可是用什麼工具、材料來造型,即用何種描繪、製作的手段,並不是與繪畫技巧無關的事,而對繪畫技巧有相當大的牽製作用,有直接的影響,是藝術功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外藝術史上的大師們對繪畫質材和表現手段都十分重視,更不用説那些創造了輝煌藝術奇跡、默默無聞的民間匠師了。從這個意義上説,一位藝術家首先應該是一位手藝人,應該十分懂得工具材料的脾性和效能。可是這一點往往為當今不少藝術家所忽視甚至不屑一顧。
徐惠泉之所以十分重視手藝,重視繪畫製作的工藝手段和程式,固然與最早他受到的藝術教育是在蘇州工藝美院繪畫係有關,但真正影響了他藝術追求的,恐怕是他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中逐漸建立起來的意識:在繪畫創作中,材料至關重要。他在《夢中的伊甸園——人物畫創作筆記二則》一文中説:“筆墨當隨時代,時代變了,筆墨不得不變。我要加一句:‘材料變了,作品不得不變’。”可見他對材料在繪畫創作中所起的作用是何等的重視。確實,徐惠泉具有鮮明個性面貌的彩墨風格的形成,在許多方面得益於他在材料上的變革。
彩墨不同於水墨的是對色彩的重視。色彩是繪畫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我國古代繪畫傳統中歷來有重彩和重墨的兩大體系,宋元之後文人畫成為主流,人們對水墨的認識和掌握達到高度的自覺,相形之下,對色彩作用的認識卻逐漸模糊和淡化。事實上,中國畫的繁榮就媒材而言離不開兩種自覺:水墨的自覺和色彩的自覺。水墨的拓展應該與色彩的創新齊頭並進。在色彩領域,新形式彩墨畫的興起與傳統工筆重彩的再輝煌有同等的意義。彩墨馳騁20世紀畫壇,表明一些仁人志士的開拓精神。彩墨不同於工筆重彩,它結合了水墨和重彩兩者的長處,但不拘泥于工筆,而是可工可寫,可虛可實,有相當大的自由空間。
在經過反覆實踐之後,徐惠泉選擇的是傳統繪畫用紙—生宣。這是因為他的彩墨畫兼有“寫”即”書寫”與“做”即“製作”兩個特點。而生宣在承受水墨時所表現出來的自然滲化效果,是其他紙張所無法代替的,同時它經得起“做”,經得起“磨”。但生宣也給徐惠泉帶來了麻煩,那就是要解決好墨與彩相結合的難題,做到既發揮墨在生宣上的妙處又能使色彩顯示其燦爛效果,使彩墨畫在保持傳統水墨特有韻味的基礎上具有特殊的藝術表現力。他在解決這一難題的過程中,表現出不屈不撓的探索精神,在失敗和成功中總結經驗。他在顏色選擇上注意生宣的特質,基本上採用國畫中的礦石顏料,但同時採用水彩、水粉、丙烯、染織顏料,並以金粉、銀粉、噴漆、油墨、膠水、明礬等作為輔助材料。他説,他在色彩採用上持“拿來主義”的態度,他用各種工具作畫,有毛筆、油畫筆、漆刷、刮刀、牙刷、絲網、噴壺、吹管等,發揮不同工具的性能製造不同的“痕跡”,目的是為畫面的表現力服務。他掌握的原則是畫面整體性與細節精妙性的統一,製作手段的複雜性、豐富性與藝術性的統一,墨與色的和諧統一。徐惠泉的作品有繁複的工藝程式,但給人的感覺是一氣呵成,貫穿于整個畫面的是似乎在游動的氣韻。正是因為這種靈動性使他的彩墨作品不同於一般重彩畫的裝飾效果。準確地説,在徐惠泉的彩墨畫中,裝飾性服務於畫面的審美意蘊,更耐人尋味。
線在徐惠泉的彩墨畫中具有重要的“網路”作用,他在生宣上用“意筆”胸有成竹地勾出各式各樣曲折有致、力度很強的線,刻畫出清晰的主題與輪廓,作為畫面的基礎,然後再用繁複的工序,包括局部噴灑礬水,上墨時用寫、灑、拓、折、填、印等多種手法,造成斑駁肌理,以及一遍遍地鋪設底色,然後在朦朧的畫面上尋找新的形象,用墨線復勾,對形象加以精緻的刻畫、填色,並做最後的審慎調整。整個創作過程中既有冷靜理智的工作步驟,也有激情和潛意識的衝動。前者會出現預期的效果,後者卻可能帶來意外的驚喜。徐惠泉把自己的創作過程概括為“是從有到無再到有的遞進過程”。他還把第二步“無”比喻為是對原來畫面的“破壞”,是“大膽跟著感覺走”,是“整個創作過程中最具挑戰、最富激情、最具想像力的過程。” 其實,這種從有到無再到有的過程是符合一般創作原理的,每一個藝術家都可能有類似的體會,但如何把這個過程做得有聲有色,最終出現鬼斧神工的藝術面貌,那就要看作者的感覺力和領悟力了。
徐惠泉的彩墨畫是在廣泛吸收了古今中外藝術營養基礎上的出色創造,這裡有水墨寫意的神韻,有工筆重彩的嚴謹,有古典繪畫的雅麗、富貴,有印象派的色彩追求,也有現代藝術的構成法和某種夢幻意識。
還要指出的是,徐惠泉用彩墨描繪江南窈窕身材和姣好容貌的少女,運用語言稍有不當便可能失之於甜、俗,但由於他在形象刻畫、表現語言和畫面處理上掌握有度,使作品保持純正的藝術格調,這一點也是難能可貴的。
徐惠泉用自己的天賦和才能,創造了有鮮明個性風格的彩墨藝術,向我們奉獻出一幅幅富有溫柔、細緻情調的畫面,他説這是他夢中的伊甸園,是他真情構築的玫瑰夢。他讓我們忘掉現實生活的種種煩惱,跟隨著他走進他的夢境,分享他塑造的那些女子們的快樂與憂愁。
邵大箴 中央美院教授 中國美協理論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