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貴敏

一、星星的秘密

幾年前，我是從讀詩開始，認識蔡勁松的。我以為，這個路徑，是所有相識方式中，最容易讓人信賴的。正如他在詩中寫到：“泉是使我惟一感到真實的/水”，那麼，在生命的某些時刻，我願意相信惟一的詩。

那次，讀了蔡勁松的詩集《航行與呼嘯》，雖然，這只是他詩作中的一部分，可從其詩歌輪廓裏，我還是清晰地看到了故鄉在他心中的形象和重量，那裏承載著追夢人的血脈。“你孕育的烏江/是我心靈的溫床/你暗藏于腹中的母語/是我撫遍青山的乳汁”（《貴州》），我發現，在蔡勁松的某些詩中總是不知不覺地出現“烏江”，以某種回望、重溫抑或找尋的姿勢，其中蘊涵著虔誠的目光，與“腹中的母語”緊緊相連，那是生命源頭給予他的深度和肅穆。“給予我生命/烏江。給予我一貧如洗的鏡子/照亮真實的百靈”（《光榮和夢想》）。

在記憶裏擁有一條河流，就等於在生命裏珍藏著一首詩。蔡勁松在尋找生命源頭的時候，總是與這條河流相遇。於是，夢想誕生的原點，也成為朝向未來的永恒的探尋方向，他説：“夢想，是朝著兩個方向：過去和未來”，可此刻，我想説，在那些堅實的腳印深處，過去和未來正重疊呈現在他的生命之河裏，閃爍著真實的波光。

在蔡勁松的新書《自由的知覺》裏，收有他最近創作的40首詩。相隔七八年的時間，再來讀他的詩，像遇到老朋友一樣，一眼便看出了詩作中的舊日身影，一種熟悉的溫暖感動著我，同時，也被夢想一如既往地延續的執著深深吸引。時間，在易碎的角落裏容易表現為摧毀的態度，而面對夢想堅硬的本質時，就會無聲地增強其生命的厚度和純度，讓他能夠回到初始的單純，傾聽“極地的博大”。蔡勁松在詩中寫到：“在詩歌的神龕裏/用最簡樸的語言支撐開始/如同青銅時代/可以改造成未來的耳朵/我們便能傾聽極地的博大”（《極》）。

不同的是，這一次蔡勁松的詩歌是專門為其雕塑和繪畫而作，一方面，這幾種藝術形式匯合在同一本書裏，可以互相解讀，相互欣賞，呈現出相偎相依彼此融合的狀態；另一方面，這些詩歌安靜地站在那裏，又具有純粹作為詩歌的獨立精神品質。與舊作相比，他的新詩更為簡約，也更為沉靜，如“遠古的陶器”，“將秘密埋藏在自己的世界裏”（《黃釉時代》）。作為讀者，我們在同一本書裏，既能品讀到詩歌的美，又能欣賞到雕塑和繪畫藝術的純凈，並在她們共同構築的藝術世界裏駐足、呼吸，我們是何等的幸運呵。

記得初春的某一天，接到蔡勁松的電話。他剛剛寫完這些詩，整個人完全籠罩在詩歌的情緒裏，對話間，不禁朗誦起自己的詩來：“木棉花/去年春天就開了/只是花瓣去了天堂……”（《漂》），我在黃昏的聆聽裏，仿佛聞到了木棉花天真的芳香。

最喜歡蔡勁松的一句詩：“仙鶴在哪歇腳/星星不知道”（《棲居》），我常常想起這句詩，在心裏默念。可從不敢去追問仙鶴的方向，因為我知道，那，也許正是星星的秘密。

二、銀色的寓言

除了詩歌，我們知道，此前蔡勁松還寫過大量的小説，這些文字舒展並沉澱著他的藝術才華，也許應該這樣説，他首先是一位作家，可他又不滿足於只用文字表達自己，於是，雕塑、繪畫紛紛走入了他的視野。

説起蔡勁松的雕塑和繪畫，就像月光裏銀色的故事，她們和他的詩歌曾長久地居住在一起，守護著銀色的寓言。

請允許我們回到青銅，回到一種絕對的質感，讓樸素和簡潔在原點呈現意義，於是，在靜寂之夜才能聽到靈魂最初的神秘呼吸。

蔡勁松走入了他的青銅世界，那裏的一切如雨後的泥土，正孕育著生長的期待。“塘頭系列”誕生了！那些生長在河流岸邊沉默在他記憶裏的生靈，終於在月光下，復活于青銅的光澤裏。我在雕塑身邊停下來，安靜地撫摸，沿著曲線，認真地看，不斷地想像著形狀定格的一瞬間，雕塑者的心靈所浮現的美妙圖景。蔡勁松如是寫道：“生命的力量/綻開在我的內心/我是那個躺在脊樑上的造夢者/像山核桃的根莖般長眠”（《塘頭》）。賦予雕塑以夢想的意義，這是雕塑者內心的語言，無聲無息，卻感性、生動。

“勿聲勿視”系列，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組青銅雕塑。憨厚、誇張的造型背後，是極具內力的泰然和超脫。讓人仿佛回到了混沌初始的境界，也容易想起莊子關於“混沌”的寓言，其純樸自然的本性，“藏在/看不盡的/深處”（《浮》）。這是一個寓言的青銅再現，又是一個超越寓言的精神雕塑，讓我們幸福地傾聽到“青澀之果日漸豐滿”的聲響。而思想的果實，在青銅的想像里落滿枝頭，在枝椏的縫隙間，還可以看到寧靜的月光。

正如蔡勁松的雕塑所呈現的一樣，他的繪畫，無論油畫還是水墨畫，都悄然釋放著生命在成長中的詩意與個性，無限接近自由靈魂的邊界。

我注意到，蔡勁松的油畫裏有一系列山峰。為這些山，他不知疲倦地嘗試了各種色彩和形式，每一幅都宛如月光裏的往事，有著朦朧的性情。我猜想，那一定是故鄉在他的記憶深處被喚醒的模樣，烏江邊的夢想和所有的熱愛及思念，都隱藏在了彩色群山的那邊。除此之外，他還對很多題材做了各種嘗試，比如《飛》系列。蔡勁松的油畫一直在企圖呈現豐富的內心圖景，抽象的、模糊的、不知所云的內心，如何在油畫的狀態裏被賦予圖像和色彩，並得以充分的展現，這恐怕是他多年來努力探索的方向。在這裡，我們欣喜地看到了一些足跡，一些果實，還有一些等待完成的姿勢，透過這些真實的繪畫語言，一個生命真實的行走腳印如此清晰又如此充滿懸念。

如果你願意，我們還要去看看他的紙本水墨，去那裏感受沉默感受風。那些未盡的禪意，漸漸掠過白雪的寂靜，回歸到時間漫長的抒情，而月光，無所不在。

“就像夜色/常常被安靜的芬芳讚美”（《泉，以及盛開的雞冠花》）。蔡勁松在《自由的知覺》裏，匯集了近年創作的雕塑、油畫、紙本水墨、版畫等，還有四十首詩歌相伴，這是他所熱愛的各種藝術形式的一次集體舞蹈，我們在欣賞其相通的藝術氣息彼此交流的同時，也不會忘記仔細端詳每一種獨舞的美妙。

“對我而言，文學及藝術，是我生長路上的銀鑰匙”，蔡勁松如是説。靜靜地看著《自由的知覺》幾個銀色的字，我不禁想，也許，他想挽留住月光，才讓一切從銀色開始的罷。我們，則在那銀色的自由裏，傾聽著星星的秘密。“仙鶴在哪落腳/星星不知道”， 蔡勁松把這個秘密留給了星星，也小心地留給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