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們常開玩笑説,陳醉以“販賣婦女”為業。當然,這是指我的繪畫創作,因為我主要是畫女性人物,而且大多還是裸體的。這,一開始就談到題材問題了。選擇一個相對穩定的題材,對畫家來説是重要的。這樣有利於集中精力,以求得特定範圍的精粹化。中國畫尤其如此。我之所以鍾情于裸體人物畫創作,是因為我一直在從事裸體藝術研究——這也是構成“販賣婦女”玩笑的另一個因素——這樣,從感性的興趣到理性的認知,都集中在一個點上了。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加上優秀作品看得多,思考得多,實踐得多,也有利於境界的提升。我有一方閒章“色目人”,當然不是元朝人的涵義,意在“好色”——如馬克思所説的培養“形式美的眼睛”。
也許比選定題材更早的事情,還是繪畫方式的摸索,這在開始的時候與師承有密切的關係。我是學西畫出身,導師是留蘇的,我從他那裏學到了對色彩微妙關係的觀察與表現,對獨特構圖的處理方式,對形式感的敏銳把握與構思運用。在我的油畫作品中能明顯見出師承的軌跡。後來,較多地從事創作實踐,尤其是油畫、中國畫和書法都同時涉獵,加上還有學術研究的根基,創作個性日漸顯露。特別是中國畫,進入了迥異於油畫的另一個創作體系,固有的束縛解除了,所以表現了更多自己的旨趣。但即便如此,在我的作品中也同樣流露出學西畫“出身”的痕跡。論家給我的中國畫創作定位,有人説是“文人畫”,有人説是“學院畫”。其實兩個都對,而且恰恰是這兩個看似對立的判斷,道出了我的苦心追求與創作特色。如果要我自己定位的話,那就應該是具有文人畫精神的學院畫。之所以落腳在“學院畫”,是因為我是從西洋畫嚴格的寫生訓練開始的,與真正“文人畫”的臨摹進入方式及“九方皋相馬”的創作觀念是背道而馳的,所以也難以擺脫“學院”的烙印。不過,多年實踐,也自覺有心得、有收穫。其根本就是把握住文人畫的精神,運用好學院畫的基礎。所謂文人畫精神,首先是心靈的自由和文化意蘊的體現,然後是製作過程中的主體隨意性與材料物質性的統一,樣式上的詩書畫印的融為一體。這些,與我的個性很吻合,所以我很喜歡,樂於實踐且有條件實現。
中國傳統繪畫是書畫同源,看重“書寫性”,“畫”只是名詞,“寫”才是動詞。古人畫畫不説“畫”,而説“寫”,“寫真”、“寫意”、“寫生”,連後世引進的新樣式也譯成“速寫”。真正的文人畫是由一批不會畫畫的文人“寫”出來的。從前中國人只要讀書就會拿毛筆寫字,這離畫畫就不遠了。幸虧從小父母要我習字,後來又下苦功練了懷素,現在常應邀書寫巨幅狂草。所以,在作畫時我側重用筆、用線——線是中國畫的靈魂,線用好了,支柱就起來了,精神就出來了。從某種意義上説,我也是用狂草在“寫”人體。筆走龍蛇、恣肆點擦,在淋漓酣暢中撲捉那意趣天成的效果。將草書與女性人體形象融在畫面中,再加上特殊的表情、體態的塑造,也許這種對立統一本身就會激起人們某種特有的審美心理,形成一種難以名狀的意味。但另一面,正因為如此我又不能完全靠“天成”。在創作過程中,我都非常著意于造型、構圖甚至構成,這在文人畫中是沒有的,這又用上了我的西畫基礎甚至西方現代藝術的創作觀念。不錯,古人也有“經營位置”、“應物象形”之説,有如何留畫眼、煙嵐、水口等套路,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語言。我融進去的是另一個體系的基因,所以顯得清新、匠意,獨特、異趣。畫畫的人往往都有這種體會,即有時一幅作品打動人的未必是因為它的題材重大,或者畫幅巨大,而更多的是繪畫的本體因素在起作用。如也許恰恰是一個局部的用筆——如油畫之筆觸、如中國畫之飛白,一小塊色彩的點染——如油畫之透明感、如中國畫之屋漏痕,或者是一個動作、一個小道具的安排使人産生激動甚至震撼!這些,都有可能從經意或不經意中産生。這些,最終都取決於作品的技藝含金量——撲捉造化美點的技巧和表達造化美點的技巧,而這些都往往體現為某種創作的難度。 最後,還幸虧從小父母要我背詩詞,長大後也偶有戲作,今天也派上了大用場。畫作的題款,我都是用自己的原創。或整首詩詞,或其中的詩句。有時是先有詩後作畫,更多的是先作畫後配詩。即便是有時應邀題寫書法,我也是儘量根據對方的具體情況即興撰寫詩詞、題句。此外,在畫面上題詩用什麼字體、大小、如何排放,以及用什麼印、鈐什麼位置等,都是需要精心琢磨的。只有這樣既感性又理性,才有可能給人以匠心獨運的感受。
當然,上述只是本人的創作習慣、方式,理想、追求。多好多差,當由觀眾評説,時間檢驗。前些時候辦個展,專家大脘暢言議論了一番,有鼓勵有批評,效果很好,已見諸報刊。此外,一些私下隨意吐露的感想,亦彌足珍貴。一位文學界朋友説,“你的畫很有個性。筆下的女性雙眼似開亦閉,嘴唇上翹,姿態特異。感覺三個字:美、媚、味。不過歪鼻子斜眼,找老婆我是不會選她們的。”一位收藏界友人也許説得更直白:“你的那些美女很特別,總覺得與別的畫家的很不一樣。非常性感,但又非常雅。可惜就太胖了,腿那麼粗,有的臉蛋也不夠漂亮。”他每次來取畫都希望我下次為美女減肥,我也只能説當今營養好,一時減不下來……他們這些感受都是非常真實而準確的,很形象地反映了我的風格取向,同時也再次提起了美與漂亮的同異這個美學上的老問題。
藝術,當然離不開時代功利,“成教化、助人倫”是她的義務。但從本質而言,她又是心靈自由的釋放,是品格、靈性的對象化。她需要著意,更需要率意;需要感覺,更需要感悟;她需要功力,更需要才氣;她需要內容的厚實,更需要形式的空靈;她需要法度上有源可尋,更需要效果上妙不可言。古人“氣韻非師”、“在外物界尋回自我”等論述是精闢的。畫“好”不容易,畫有“格”就更困難了——那是一種個性、氣質的下意識的流露,而她的底蘊則是整個人格和畢生的修養。我要努力攀登這個境界。
載《中國文化報》2006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