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學要為整個人文學科有所貢獻——邱振中談《書法》寫作的機緣和背景

時間:2009-05-07 15:02:01 | 來源:藝術中國

中國文化報記者 續鴻明

 

續鴻明:您在前言裏説,想把《書法》寫成可以輕鬆瀏覽的書,我閱讀後感覺《書法》不是寫來翻一翻的書,應當説還是一本“讀起來有難度”的書。怎麼看讀者的這種反應?

邱振中:這本書是不是可以有兩種不同的閱讀方式:你可以輕鬆地讀,也可以在閱讀中停下來思考相關的問題。

不少書法專業之外的讀者看了書都有反饋。一位平面設計師説,這本書只要認識漢字的人就看得懂;一位退休工程師説,沒什麼看不懂的地方,只是有些段落需要讀兩遍;一位建築學博士説,不要低估了普通讀者的閱讀能力。

專業讀者和普通讀者的讀法不太一樣。普通讀者首先是一個樸素的接受的過程,而專業讀者是根據專業知識和自己的思考來進行比較,和他已有的一整套觀念進行比較。新的思想、新的問題,都是讓他們停下來,讓他們感覺到“難度”的地方。

上次座談會上人們提到關於“忘情”和“飲酒”的段落。它們佔的篇幅很小,也沒有嚴格的論證,接近於隨筆,從閱讀的角度來説,它們是可以輕鬆瀏覽的文字。但為了這兩段論述,我查閱了很多史料,給自己提出了不少問題,但表述的時候這一切都沒出現在文字中,它因此而輕鬆,但在這樣段落中,只要透過文字表面的意義,不難察覺到潛藏的問題——這是一些可以由此而深入的點——或者説誘惑。一位細心的讀者,自然會覺得這是不能隨意對待的文字。

書法這樣一種歷史悠久、意蘊複雜的藝術,一定有它深刻的地方。在一本面向普通讀者的書裏,要不要説到這些?我覺得,它們是不能省略的部分。這些地方有時閱讀起來會困難一些,比如書法的表現性質、書法的起源以及形式構成和技法中最微妙的地方,在給大學生閱讀的書裏,這些都不能回避。

續鴻明:聽説您幾年前就想寫一本《書法究竟是什麼》,當初和現在這本《書法》的讀者定位有什麼不同?在這本書裏,您最想表達什麼?

邱振中:當時讀者的定位沒有那麼明確,就是寫給普通讀者的書吧。比如初中、高中畢業生,大學生等等,希望他們能通過這本書對書法有真正的了解。

《書法》原來的定位是大學非書法專業書法課教材。我想,它的讀者是所有願意了解書法、學會感受書法的人們。高中文化以上——不一定是大學生,都可以去閱讀這本書。——當我大學畢業很久以後,讀到王力的《古代漢語》和羅素的《數理哲學導論》,一直為中學老師沒給我推薦這兩本書而遺憾。

介紹書法常識的書太多了,這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書。我設想的書,第一,要把書法傳統的核心告訴大家;第二,把我們今天對書法思考的重要成果和最新進展告訴大家。

續鴻明:您在書中梳理了“書法”、“書家”等詞彙的起源和演變,實際上在書學中還有很多詞彙和概念需要清理和考證。這是不是當前書學研究中的一個薄弱環節?

邱振中:是的。實際上,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也一樣,從很早開始人們就關心這些概念、術語的清理工作。學者們都知道,基本的概念不搞清楚,很難往下走。

這項工作與專業意識關係密切。書學領域專業人員少,書法文章作者大多是歷史學家、美學家、文學家,文章內容大多是書法概説、創作經驗談、文字與書法的關係之類。書法領域對概念的嚴格討論開始得很晚。

“書家”這個概念是我寫到《書法家》這一章的時候碰到的問題。書法家是書法活動中最重要的主體。我首先考慮的是他的現狀:他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人?他有些什麼樣的才能?知識結構是什麼?創作時的狀態是什麼?他成長的過程和必要條件又是什麼?不同的時代對一個書法家的要求是不是一樣?——這樣一想,就會發現,有一個問題必須首先得到解答:最開始的時候“書家”是什麼樣子?——後來當然清楚了,最開始沒有“書家”這個詞,很晚才出現。

我的方向是書法理論,基本上不做考證,但“書家”這個概念引起了我的興趣。它開始在哪出現?是什麼人説到這個詞,什麼人又從來不説?為什麼一到明代,大家突然全都接受了這個概念?這些明顯的事實放在這裡,可以引出各種解説,這便為思想的進展提供了契機。這是關於“書家”這個概念的一點説明。

我開始從事書法理論研究的時候,就注意到術語和概念的問題。碩士論文《關於筆法演變的若干問題》,“筆法”就是非常重要的概念,但是不論古代、現代都沒有進行過細緻的清理。我當時30歲左右,沒有足夠的經驗可以駕馭這樣複雜的問題,只有努力思考、寫作並且不斷地加以修正。這個題目從開始思考到定稿一共七年。我想,任何一個人,盯住一個問題想七年,怎麼可能想不出什麼來呢?後來我發現,並不是時間的問題,人們往往盯著一個問題想上一段時間,到了某種程度,便再也想不下去了。

我除了定義已有的概念,也做了不少新的概念引入的工作。記得某本書中談到一個哲學家可能做的最大貢獻就是對範疇的貢獻。書法領域有它原有的範疇,有它在現代思考之後不能不引入的範疇。我在引入一個新概念的時候非常謹慎,如果能用舊概念説清楚的問題,我絕不用新概念。原因很清楚,這牽涉到人們的接受心理。如果用舊概念能説清楚一個問題,絕不隨意用新的概念。如果我要用一個新的概念,比如藝術的“泛化”,那是思考了很久的結果。不説“泛化”,我們便無法涉及書法一些從未被説過的性質。《藝術的泛化》整篇文章都可以説是在申説這個概念的必要性。

書學領域清理概念的工作很繁重。每一篇具有原創性的論文,都涉及概念的使用與含義的深化問題。

續鴻明:如一些專家所論,您的著作具有明晰的邏輯和理性的精神,這在當下書學研究中並不多見,甚至有人從中讀出了分析哲學的味道。但對於中國書法這樣一種特殊的書寫藝術來説,分析的、實證的研究方式似乎也有捍格之處。您在書法研究中是如何吸收、採用西方思想的?

邱振中:對任何一個領域來説,不論是古代、近代還是現代,一個做思考工作的人,唯一的任務就是不斷説出新的東西。如果僅僅重復前人,學術史上不會有他的位置。要説出新的,有分量、有價值的思想,不是輕鬆的事情。一個東西經過不斷的反覆的討論,人們幾乎説過它所有的特徵,現在我們也去説它——比如我們要説到眼前這杯茶,你想有多難?你必須繞著這杯茶轉,想方設法找到新的可説的點,甚至在想像中跳到茶裏去,觀察每一片葉子的形狀,體察它們在水裏的漂移。人們説,古人絕不會跳進去看,但現在我們要穿上游泳衣跳進去,沒有別的辦法——呆在外面所能得到的發現幾乎都被人做光了,只有跳進去試試看。

很多人説,你受西方影響很大,用的是西方方法,這種説法不準確。比如説我們用到“線”的概念來説書法,很多人都反對。他説,只能説“點畫”,怎麼能説“線”呢?我的學生給我找了幾條材料,清代人就用繩子來比喻書法中的筆觸,有的地方也用到了“線”這個詞。——清代變化便已經開始,就不得不改變,只是今天的改變更大、更劇烈——這有今天的客觀情況,傳播的、思想方式的、教育方式的差異等等。研究方法就像“書家”這個概念,不同的歷史情境下不停地在變。如果在先秦或漢代,我們説書法,用不著講究什麼方法,樸素地説,就可以説出新鮮的東西。到今天,不行了。

有人説,用東方的一套理論就能把形式説得很好,我很想看見一套這樣的理論。

續鴻明:對,不少人都這麼説。搞書法的人可能比較感性,在思維方式上有東方人的特點或者説局限,不善於對一件事情的本質不斷地追問、深入地思考下去?

邱振中:現代哲學告訴我們,一種事物——即使看起來很簡單的事物,發生的原因都是極端複雜的。要對書法這樣複雜的文化現象進行現代思考,僅憑感覺、直覺是無法做下去的。

我的想法是,不管我們用什麼方法,研究問題的標準只有一個,就是能不能談出新的、深刻的、有價值的思想,怎麼産生的不重要。比如這個人對中國哲學很熟悉,要他來闡釋書法,不一定談得出新東西;但另一個人在老子、莊子之外對現代形式分析理論很熟悉,如果再加上他對書法真有感悟,倒可能説出一些新的思想。

對新思想的檢驗也是一個問題。

續鴻明:像您這樣思考的確實很少。

邱振中:書法理論是中國人文學科的一部分,中國的人文學科又是整個世界的學術的組成部分。書法領域中,一個思想産生出來,它的貢獻是在哪個領域?是書法領域還是中國人文領域?還是整個世界的人文領域?

我想這是一些不同的層面。最高的理想,當然是一種書法理論中所包含的思想,對中國學術,甚至對整個世界的學術都有所影響。我知道,人們會説,這有可能嗎?我覺得這是做思想的人應有的理想。至少你得知道有這麼一重目標。所有做中國思想、中國學術的,都有這樣一個潛在的任務:把中國的思想、學術提高到當代一流水準。

續鴻明:如同中國古代文論一樣,古代書論的“現代轉換”一直是一個難題。您在本書末尾説“中國書法將成為未來中國人文領域一個充滿活力的生長點”,何以如此説?

邱振中:第一,書法現象是很多問題的交匯點:語言、視覺圖像、意義闡釋、人格修煉——或者説內在修煉、內在完善。世界上很少文化現象像書法這樣,在這樣幾個極為重要的領域同時佔據重要地位。

語言。中國書法理論以前從來不談語言,我提出書法是漢語言的視覺形式,並且在研究中找到了一些它和語言連接的點。書法的當代思考和語言學發生了一種緊密的聯繫。

視覺圖像。我們都説今天是一個“讀圖時代”。圖像是人類精神生活表達的兩種最重要的形式之一:一個是語言形式,一個就是圖像形式。以前人們只是把書法作為字的組合,而很少把書法作為一種圖像來看待。書法作品就是一種特殊的圖像。對中國人來説,這種圖像特別重要。人們從小接觸文字,一個民族的審美趣味、審美觀念,對文化的敬畏之心,大都折射在對文字的態度中,或者説文字的視覺圖像中。書法對於我們這個“讀圖時代”可以做出特殊的貢獻。

意義闡釋。圖像下面的意義必須依靠闡釋。從作品是無法直接看出書法的意義的。經過幾千年的闡釋,書法的含義極為豐富,中國文化中能説到的事,似乎無所不在書法中呈現,這裡便典型地反映了中國闡釋的機制。

此外,書法對作者的要求很高,修養、人格,幾乎全部能反映在書法中,書法由此而成為作者完善內心生活、提升個人品質的重要領域。

上述四個方面,都是現代文化、現代學術所關注的重點。

第二,我們知道二十世紀世界的學術,領頭學科是語言學。對語言的思考是二十世紀學術的推動力量。中國的語言研究能不能起到這個作用?至少在今天我們看不到。

在這一點上,書法是有潛力的。

不少人説到,書法研究很落後,很多書法領域的人自己也這麼説。我不同意這樣的觀點。書法領域專業研究人員很少,這是客觀事實,因為它專業設置比較晚,但是跟相鄰學科相比,比如中國美術,甚至在更大的範圍——中國文學,以至整個中國學術,我們提出的某些問題是重大的,我們解決的方法是獨特的,得到的結論是有意義的。我對這個領域充滿信心。希望後來者做出更重要的成績。我們已經有了一個開始。

從它的可能性到它的現實狀況,我説它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生長點。

書法理論的情況的改變,大家了解得很少。由於長期以來書法理論領域幾乎沒有提供過多少重要的思想,人們對這個領域已經有一個先驗的判斷,所以不再關心這個領域的進展。實際情況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至於傳統思想與現代思想的轉換問題,一直是我關注的一個重點。

中國現代哲學家、哲學史家,如傅偉勳、成中英等,非常關心哲學中的轉換問題,文學家、藝術理論家中亦不乏其人。

我們在書法理論中做了一些工作,採用了與他們不同的一些方法和思路,我們有所進展。這裡無法對所有相關領域做詳細的比較,我能説到的是,書法的特殊性質,使我們有可能採用與他們迥然不同的思路和方法,提出不同的問題,得出不同的結論。

我們採用的方法的要點是,讓現象和方法都融入我們思想、靈魂的深處,然後再看從那裏升起一些什麼樣的事物和思想,而不是把現代觀念和方法移用到中國現象中,或者設計一種普遍適用的方法,用於各種情境中。

轉換必須在,也只有在一種我們此前根本想不到的深度上發生。

續鴻明:也許,早些年您不會想到寫《書法》這樣一本書?

邱振中:早些年一直在考慮,心裏沒有放下這本書,但是很難下決心抽出時間來寫。如果早些年來寫,跟現在寫也不一樣。做事是要有機緣的。

九十年代初很多朋友一直催我寫這本書,我也很想寫。首先設想的,寫給我的兩個孩子讀,中學生,讓他們能讀得懂我的思想。當時曾設想,我給他們講,作錄音,然後整理成書。但是我對這種寫作方式沒有什麼信心,一直沒有去做。後來考慮的是《大學書法手冊》。

續鴻明:為什麼沒有用《書法究竟是什麼》這個書名?

邱振中:我喜歡《書法究竟是什麼》這個名字,因為好幾本我喜歡的書就叫這個名字:《電影是什麼》、《科學究竟是什麼》等等。如果用這個名字,章節、構思、文體可能都會有所不同。

《書法》這本書原是想給大學非書法專業做選修教材,那樣就沒法用《書法究竟是什麼》,那是一本讀物的名字。

續鴻明:您的行文風格確實很特別,能看出您出身於工科,句子很嚴謹,條理特清晰,又有著詩人的激情,文字凝練而靈動。看上幾行,就知道這是邱老師的文字。您在寫作中對文章風格有什麼體會?

邱振中:記得1982年第一次和尉天池先生見面時,他對我説,我一看你的文章,就知道你是做文學的。

我們可以由此説到文學創作對一個人論文文體的影響。人們都説,漢語做文學創作很好,做論文的話,語言結構上不容易嚴謹。我想,這是過去的情況,人們不斷地用現代漢語寫論文,在寫作過程中已經在改造漢語,如果在當代學術領域還有一些優秀論文的話,我們已經為漢語新的表達能力做出了貢獻。這樣的漢語已經不是過去的漢語,它是能夠表達嚴謹的深刻的思想的。我想起布羅茨基的一句話:一種現代語言的重要性,是看它用這種語言寫出過多少優秀的作品。如果我們用現代漢語寫出很多優秀的小説、詩歌、散文,也寫出過很多優秀的論文,那現代漢語就已經成為一種具有深刻表達力的語言。

在寫作過程中遇到過語言表達的問題,儘管很困難,但是我儘量克服它,還是能説出我想説的很多東西。這沒有問題。

如果説工科背景對我的論文行文風格有影響的話,還不如説詩歌寫作對我的影響。

真希望能讀到可以作為文學作品來閱讀的學術論文。

續鴻明:我看後面的書目裏有葉秀山的《説“寫字”——葉秀山論書法》,當代的哲學家、美學家似乎很少寫關於書法的文章,為什麼?

邱振中:原因很多,但首先是由於書法這個領域確實很難説。因為説的人少,學術從近代向現代的轉換中也沒有建立説的機制。宗白華從30年代到60年代寫過一些很重要的文章,他是一位偉大的先行者,對我們影響非常大,但他還沒有真正實現書法理論從古代到現代的轉換。現代理論開始的時候沒有足夠的準備,這樣便帶來了困難,當其他領域的人想説説書法的時候,沒有憑藉和依靠,而真正的知識分子不説到一定的深度又不願意説,所以沒有出現更多重要的文章。

當我們艱難地做下去,把基礎一點一點加以鋪墊的時候,我們看到了情況的改變。這是80—90年代發生的事情。

續鴻明:您在中央美術學院書法與繪畫比較研究中心目前主要做哪些工作?

邱振中:我的工作主要是帶博士生。我帶學生有兩個方向,一個是書法理論方向,一個是書法與繪畫比較研究方向。

書法與繪畫在中國藝術史上是關係密切的整體,但是現代的專業設置使他們成了有相當距離的學科,每一學科的學生,興趣、知識結構,甚至思想方法都不一樣,我覺得未來的中國藝術研究者必須同時在這兩個方面訓練有素。這是我們設立這個研究中心和招收書畫比較方向博士生的初衷。

另外一個工作,就是與中國書協學術委員會、蘭亭書法藝術學院共同舉辦了三屆“蘭亭論壇”。

第一屆的主題是“當代書法創作:理想與批評”。我們邀請了20位代表性書法家,大家針對彼此的創作展開坦誠的批評,討論中涉及當代書法創作中的若干重要問題。

第二屆的主題是“書法與中國社會”,我們希望推動有關研究的進展。

第三屆的主題是“書法與繪畫的相關性”。我們把歷代繪畫與書法關係的文章編了一部文選,有幾十篇文章。中國書法與繪畫不僅是一個同源的問題,在藝術史上,還有不同的流變和指向的問題。這不是“同源”一詞能夠概括的。

今年是第四屆論壇,主題是“當代藝術中的文字與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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